薛暝已然忘了这话,回想见过的老和尚不多,也没见薛凌去过别处,只能是隐佛寺里,她又不喜欢那地儿,能与哪个老和尚说这些?

老和尚...是那日大雨,两人走不及,歇在隐佛寺后山茅屋,停烛无火夜自明,还说了什么?

她当时问的.....是如何才能春长在,人记性太好,属实不是什么愉快事。

薛暝垂目,又听她小儿样念叨:“我小的时候,常常跟鲁伯伯去原子上找黄羊,可惜了,你上回去没遇着。

那东西,有....”她拿手朝着窗外比划:“有这么大,比养的羊小些,肉又香又嫩,角很利,皮子又软,就是警觉,一点动静就跑了,人还隔着老远。

我们两个人啊,又不能分头堵,有时候几天都遇不到,遇到了也逮不着。

有一回,我转悠了大半个上午,还是没遇着,回城的时候,看到了几个猎户,驮了十来头在马背上,我气都要气死了。

我说去抢过来,鲁伯伯又说只能抢一只,被我爹发现就死定了。一只也行啊,那时候平城里头没啥好吃的,就指着原子上东西吃,我骑马追上去...”她回头来,笑看着薛暝道:“你猜怎么着?”

薛暝头愈垂,笑笑道:“你没抢着。”

“哎呀。”薛凌又转脸向窗:“好没意思,我以为你要猜我抢了十七八只,怎么你看我是抢不过那群蠢狗。”

她张嘴,对着昭昭明月无声嘶吼:我没抢,你看见了,你当年就看见了。

我没抢,我要回去的。

薛暝轻喘了声气,摸着腰间刀柄,脉脉看着她后背,直到了扶风山脚下。往山上的人皆在此处查验身份,火把随着队伍燃了老长。

此时天还没亮透,赶车的汉子远远停了马,隔着帘子轻道:“到了,爷换过衣裳再去吧,就在坐下隔板里。”

薛凌松手,回正身子,薛暝已起了身道:“你先换,我稍后再上来。”说完下了马车。

薛凌弯腰,熟练拉开柜门,见两套薄甲分别叠放,上有浅口笠帽,正是在册御卫巡值时的公服。

她伸手拿开帽子,看到帽子底下扣住的是腰牌。薛凌稍顿,随即快速换过衣服,仍将恩怨收在袖里。

之后却没立即下马车,而是掀开另一顶帽子,也将牌子抽出来,两枚都收在了自己身上。

薛暝上来换过衣裳,再下去站到一处,赶马的道:“那咱们这就过去了。”又看二人腰间无物,提醒道:“两位爷还是将牌子挂着好,进山要查的。”

薛凌掏出来一枚往腰上系,薛暝愣道:“什么腰牌?”他反应也快,到底以前办过不少事,这等场合出入是该有个身份印证,方才没顾着尔。

壑园断不会在这等事上出岔子,都不用赶马的提醒,他伸手与薛凌道:“我的给我。”

没等薛凌推脱,又道:“我杀个人,抢了他的,一样能进去,给我。”

赶马的蹙眉,暗忱这活儿不该他来过问,薛凌挤眉弄眼踌躇,薛暝甚是火大,严声呵道:“拿来。”倒好像他才是那个主家。

薛凌慢吞吞从身上掏出另一块递给他,赶马的忙打了圆场道:“两位爷别耽搁了,快些去吧。”

薛凌一努头:“你领路。”

人连声应了,取下架子上萤灯,走在前领着薛凌二人往一处队伍里,和领头的交谈了两句,随即让她与薛暝站在了最末,去接上了等进山的队列,依次往入口等查验放行。

陆续又有人跟在后头,天家重事,火把底下,登记的卒子搜查的格外细,先核对腰牌名姓,又问哪营哪官哪职,再全身上下摸索,确保无私刃。

薛凌眼看着要轮到自己,稍有忐忑,这么个查法,袖里恩怨肯定是藏不住。正思量,前头高喊了一声:“伊,唐漕儿,怎么今日是你干这差?”

那卒子抬眼,笑道:“哦,是我,你戍何处?”

“巡台西。”他指了指薛凌与薛暝:“这一队都是,李大人下,城八四列的,负责....”

一旁管事的似乎也认识他,过来道:“给陛下办事呢,你们回去再谈。”又催卒子赶紧查人放行。

卒子笑接过薛凌与薛暝腰牌,登记之后挥了挥手示意赶紧走,搜身的也只随意在她二人衣服上蹭了蹭,便放了过去。

薛凌放下心来,跟着队列一路往上,只说得爬到什么时候,然天色微明时,前方嘈杂,随后便有有手持长枪的小吏过来传话,说到了,要各带队的按上头令先去扎营处点卯等宣。

她往四周看了一圈,这才半山腰不到,再看远远有一片开阔处,人群窜动,彩帛乱飘,好似祭台所在。

想过两转,大抵是扶风山险,要把魏塱抬顶上去属实不容易,抬到这就不错了,皇帝摆了登高的谱,底下人捡个稍轻松的活儿,两厢其乐。

领队的来传话道:“咱们先去棚子处领兵刃,辰时开巡,一刻一换,有个分毫差池,全家老小都得掉脑袋,都警醒着点。”

身旁众人唯诺应答,薛凌跟着一并弯了腰。又往长棚处递了腰牌,见几十个木桶,桶里刀枪剑戟竖着塞的满满当当。

皇帝身边的御林卫巡值惯来如此,防止有刺客淬毒在兵刃上,近身之人皆不得带私器,且巡值来去一刻一换,不能在一个地方久留,除非是李敬思那等在朝在朝的亲信之人。

薛凌的身份职责是守天子帐,按例该佩刀,她不善用,稍有犹疑,等着旁人都拿完了,仍不见有谁招呼自己,只能随着取了一把挂在腰间,薛暝有样学样,也取了一柄。

天色大亮后,底下送了吃食来,人马各归其位。辰时过半,有号角钟声,十来宫女先行铺了锦毯往祭台正中,退往两旁后,六驾拉天子辇缓缓而来,凤銮随其后。

薛凌伫立在外围,魏塱一身明黄,从轿辇下来,转头扶了吉服在身的霍云婉往台上去,李敬思紧随在侧,周有贴身护卫八人。

皇帝在前,文武按官位一一跟上,行至台下分付两列,一声浓厚钟响,礼官捧典唱时,己时正,恭旭阳。

宫人奉来玉章玉珪,魏塱与霍云婉各执其一,并行面朝冬风,高举过顶,文武齐跪,礼官再唱。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

各得其所。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敬拜皇天之祜。

薄薄之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卉百物。

莫不茂者。既安且宁。敬拜下土之灵。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旁作穆穆。

薛凌偏头,目光落在魏塱轿辇处。她想这玩意儿一般是人抬,今日可能是山路难走,居然是马拉着。想必午间休息时,这些马匹离魏塱帐子也很近。

有马的话,山路跑是跑不快,但祭台这一片是平地,只要能冲出御林卫包围圈,进入山林间,脱身就有把握。

她脚下随着人来回巡逻未停,目光尽可能去看周边地势,东边是来时路,南是峭壁,往上西北两面皆是悬崖,离祭台位置各有百步,边上有工匠紧急搭的栏杆,高约到人腰。

按京中舆图,崖下是护城河北水段,且急且深。文武帐子都是靠着南边山壁搭的,天子居在其中。

祝词唱罢,文武起身,祭台上司天监请卜,不知是请出了什么结局,薛凌远远看着魏塱似乎甚是开怀,而后磬盘齐响,礼官喊“献六牲”。

再作鼓声雷鸣,傩戏的舞者蹦跳入场,粉墨油彩,牛鬼蛇神都上了台,旋转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天子呵,天子呵!授命于天,既寿永昌,既寿永昌。古老的巫师双臂大开,魈头赤红,在台中高呼对着魏塱高呼“既寿永昌”。

薛凌笑笑垂了头,平澹默念“今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日过正中,风云渐缓,台上鼓点慢下来,供过的六牲撤下,礼官司刀分割成片,宫人各取其一装载成盘,文武同享。

魏塱下得高台,薛凌目光跟过去,身后突然一声高喝:“交班换值,各归其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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