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初夏苏南太湖之畔的锡州市。

夜渐静了。

一个瘦削的男人站在一间黑网吧前。他戴一副黑框眼镜,穿一套皱巴巴的黑西装蓝色条纹领带的领结被扯开来随意耷拉在一旁。

他就像是街头随处可见的公司小职员个头不高相貌不显衣饰廉价浑身上下流露出一股落拓又贫穷的味道。

拎着手里的劣质公文包,这个人抬头望一眼网吧招牌走进去敲敲营业台桌面递过去十块钱。“包夜。”

正是日夜交替换班的时间,网管忙着关机开机连这人面相也没多留意。

这个人先是浏览了一会新闻网页接着转去老司机们常去的网站他逗留了许久,点开图片一张张仔细观摩批判大约图片上那些白花花肥腻腻的看得腻味他无聊地打个呵欠关了网页开始桌牌游戏。据网管事后声称,他玩了一夜斗地主。

大概五点钟这位包夜的小职员伸个懒腰提起公文包走出网吧。

大地沉睡着人间酣梦中。

此时夜色正浓圆月隐于乌云之后。冷寂的长街偶有一辆出租急速掠过,街灯的尽头,能看见灰色的楼影,和墨染的天幕。

他拐进附近的城中村,密布的天网摄像头尚未扩展到这里,二层瓦房连排而立,各家挨墙根搭建厨房鸡舍,他在被违建挤占的陋巷里走着,穿插着,刻意挺直的腰背渐渐松弛,肩膀也耷拉下来。那是他最舒服的姿势。

不久后曙光初露,黎明已至,锡州城隔壁的古姑苏同样沐浴在晨曦里,观前旅游街已经迎来第一批游客。附近一间私人旅馆里,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拍响隔壁的客房门:“儿子起床了!”

客房内悄无声息,外地口音的她不依不饶地喊着,那副大嗓门把整层的住客全吵醒了,唯独叫不起儿子。走廊上,有人探头朝她张望。她瞪一眼对方,再次扬手,看见房门开启,那张随时准备迎战吵架的凶脸瞬间转怒为喜。

“你老子已经下楼了,还不起床!”

她见儿子开了门,又折回去软蛇一样趴倒在床上,蒲扇似的巴掌拍向那瘦削的屁股,恨铁不成钢地吼:“快起来,你老子难得有个好脸,莫跟你老子翻。再拖下去,他晴转多云有得你好看。”

床上的人被她强行拉起来,耷拉着眼皮继续打盹。“今天去哪?”

“去乌镇。”

“我想回克了。”

大巴掌再次啪一声拍在他肩膀上。妇人的声音提高了几度:“搞么斯?说好的最后一站去沪上买房呢?和老娘闹眼子,信不信老娘铲死你!”

钟令为打个激灵,顿时醒了神:“去,去,我又没说不去。”

他带父母出来苏杭旅游观光,想起褚时显说过在三镇买房不如去沪上投资的话,一时嘴贱,提议最后一站定在沪上,买套房子放租给他妈做生活费。这话一出口,他立即被二老盯死了,恨不能直接将他拴在裤腰带上。

同时间,三名男生从锡州市那间黑网吧出来,一个挤眉弄眼问:“都下下来了吧?”

另一个晃晃手里的盘,得意地说:“全在里头。名字我已经想好了,苍老师教学详解。”

搭着他肩膀的那个手一扬,一把抄去盘,笑说:“先放我这里保管,过几天轮到你们。”

三个人争抢着,打闹着,最后勾肩搭背地走进了附近的职校

一位正要换班的网管,将整晚收集下载的资源压缩成包,以备之后在相关网站兑换积分和金钱

在另一处城市,一名中年男人丢下鼠标,走进睡房,身后书房的电脑屏幕,简洁的下载条显示着进度,链接指向老司机们常去的网站

类似有无数地址,不同的电脑,链接着网络背后。阴影处,有只黑色的猫头手执三支高香,随时准备登场。

上午十点,钟令为抵达乌镇后,听他妈捏着嗓子,学着普通话,追着当地的导游喊:“我们不去购物,不去!”

他施施然地走下大巴,望一眼远处的河道和鳞次栉比的黑瓦白墙,拨通褚时显的电话,说:“我到乌镇了。一切安好。”

褚时显只回了一个字:“好。”

褚时显回到三镇市已有数日,他深居简出,各方电话一概不回应。

他像一只藏匿在狼穴的受伤的狼,口中唁唁有声,眼藏森然厉光。

他终日盘踞在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内,一言不发。直到所有人都受不了那种火山爆发前诡异的安静,唐喆踱着步子在会议室里转圈说:“这样不行,有伤士气。”

张怀化默不作声。对于燕京之行的效果,大家心照不宣,公司内部也有小道消息开始流传。赢了舆论战之后,全体振奋的氛围,因为三大下载网站拒绝沟通的态度,和365迟迟不能再次上架的事实,已有明显的下滑。

唐喆怀着懊悔说:“当初真不该任他一意孤行,应该坚持自己的观点,稳健发展。”

他气自己和一班意气风发的小年轻共事,受他们的影响,失了往日的稳重。

张怀化开口问:“唐总,你觉得实现科技这一关”

唐喆抬眼注视他。面前这个年轻人,机敏不足,诚笃有余,如果是其他人问出这位问题,他会怀疑对方有另谋他途的意向,张怀化不会。

他说:“不是大问题。当前的精力还是要放在升级加强版上,只要八月的100认证通过,我们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过。即使不做杀软,我们有想法,有产品,有市场,做安全卫士,浏览器,输入法,先把口碑人气重新聚拢,总能冲出一条路。我担心的是资金面出现缺口,也担心褚总年轻气盛,受不得一时委屈和打击。”

张怀化担心的方向和唐喆相左。他不怕显哥就此颓丧,失去斗志,他怕唐喆没有患难与共的决心,扔下一半的工作,抬脚走人。

见对方言辞果断,他暗自松一口气,咧开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说:“褚总不会,我了解他。”

不等唐喆发问,张怀化继续说:“不过的确要想个办法把他从公司支走,呆在这里太影响我们心情了。我让冯兰兰去劝褚总,她比我有办法。”

冯兰兰受了男友托付,想一想,敲门进去褚时显的办公室,把水杯放下,叹气说:“老褚喝水。时间真快啊,转眼进了六月,没几天又放暑假了。唉,明年这时候,我们正式毕业,不知道晓桐一个人会不会无聊。”

那双无焦距的眼转过来,冯兰兰一字一顿,无声说道:“我,出,去,了。”

她一步步退出来,进了会议室,整个人弹跳而起,说:“妈呀,老褚发什么疯呢,吓死我了。怀化,你没看见老褚那眼神,活脱脱的丧尸脸”

“你小声些。”张怀化搂紧她。

门打开,褚时显翘起的拇指指向身后:“我回校,这几天辛苦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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