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丈高的城楼,楚萍纵身一跃便下来,神色不改,朝杜松子一拱手,笑着道:“神医,好久不见。”

杜松子笑嘻嘻地摇摇头,语气诚恳:“不如不见,不如不见。”说罢,朝后退了几步,像是受了惊吓。

楚萍知道他是个怪人,是个绝顶聪明的怪人,所以也不恼,而是看向吴福,眼神锐利如刀:“只有你们两个么?”

“回楚捕头的话,”吴福笑着拱手道:“常来、常去、常留三兄弟私通聚宝楼,企图暗害杜神医,被我当场击杀。”

楚萍半点不信,只看一眼满不在乎的杜松子,又看一眼吴福身上的伤。

“凭你一人?”

“这个嘛,倒不好瞒着楚捕头。他们身为吴家家仆,吴家自然有反制的手段,否则恶犬失缰,必要欺主。”吴福顿了顿,颇有深意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太守府的规矩。”

楚萍却依然不信。

常家三兄弟在江南一带有“三雄”或是“三恶”之称,前者是因三人成阵、武艺不俗,后者是因三人为善少而为恶多,这等危险人物缉律司从来都是查个底掉,以楚萍的了解,吴家对家奴打手的确有反制的手段,但吴福知道多少?这个却查不出来,这是吴家的家事了。

倒是这两个人中,杜松子深居简出,缉律司只知道他终日与毒虫邪物为伍,对于某些能证明身份的东西知之甚少,而身为当初遏制瘟疫的大功臣,却又不能过于冒犯,他究竟是不是杜松子,不能听吴福的一面之词。

至于吴福,瞧着面阔耳方、笑容可掬,一点毛病没有。

可过往二十年,当朝廷第一次有能力建立起缉律司这种监察江湖的庞大机构后,江湖浊气肃然一清之余,旁门左道却也不得不往更深处钻,易容、伪装、刺杀、隐匿这些手段一茬接着一茬往外头冒,时至今日,左道二字已然成了缉律司心腹大患,单就今年年初的通缉令里,就有不下四成是通缉那些易容高手的。

最举世瞩目的一次,是在天子脚下,长安城中,排在惊蛰卷第五的柳春,凭着易容术混进了禁军大营里,拿走了禁军统领的印章,挂在了长安城最大酒楼外头,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至今缉律司都没能找到他的下落。

据说此举是柳春与惊蛰卷榜首苏盼的赌局,事后,苏盼在金陵城中一连挑了漕帮十个分堂,至今被漕帮视作死敌,暗地里的赏金已经高到吓人。

这些手段最突出就是一个奇字,把郑开明易容成吴福固然逃不过楚萍的眼睛,但顾红林在缉律司中的案牍并不多,若是真使了极高明的易容术,那眼前这位吴福的管家究竟什么身份,就很值得商榷了。

吴福心思灵敏,也知道楚萍在担心什么,干脆笑着直说道:“楚捕头职责在身,我等这幅样子也实在不好说是什么清白。”说着回头看一眼杜松子,心想他疯疯癫癫,清白才有鬼。

“所以我和神医就先不进城,就在城外等些时候,至于楚捕头嘛,”吴福笑着一拱手:“要劳烦您遣人去太守府,让他们来核查我的身份。”

楚萍微微一笑,“核查身份,缉律司也可代劳。”

吴福摇摇头,眯着眼笑了笑,很是诚挚:“太守府的事,不好假外人手,还请楚捕头见谅。”

开玩笑,吴福身上不知道藏着多少缉律司名单里的违禁品,何况缉律司核查身份的手段他清楚地很,既查音容,也查经脉,许家被朝廷通缉以后,不知道多少医家隐秘手段被缉律司收入囊中,自己经脉里那些个武功来路不正,捅出去可不好玩。

但其实在缉律司的案底里,已经捅的差不多了。就楚萍所知,吴福身上至少有三种武学是当初朝廷下令焚毁的,包括十年前由吴敬仲主持覆灭的百无山庄的一本珍贵拳谱,巫神教的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手段,以及吴家那位大管家的左道心法,更勿论那些尚未发现的。

但缉律司知道,有时候却也不代表可以定罪。

整座太守府之所以这么多年安稳无忧,所依靠的无非是吴敬仲的手腕,以及抄家抄来的无数秘籍堆叠出来的死士和高手,那座太守府里,除了朝廷诸位都默契不提的“家丁”外,还有着无数以金银财宝、武学秘籍吸引而来的江湖高手。

依律法,三品大员豢养死士过十,抄家夺爵,收买人心、罔顾律法者,形同谋逆。

这些埋在所有人心头的秘密之所以仍旧是秘密,无非是一种楚萍不愿直面却又不得不接受的默契。

“情理之中,谈何见谅,”楚萍心中不悦,也说不出来,只淡淡道:“那烦请吴管事稍等片刻。”

他招来几个捕快,耳语几句,挥手让他们去办,吴福注意到,他的措辞似乎很是严厉。

舒州城下人来人往,不知道当中有多少是缉律司的探子,又有多少的聚宝楼的耳目。几辆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是城中郭家的商队,头车车篷上那杆白底绿带的旗子,象征着户部特予郭家商铺的某些特权,比如减去十分之一的商税,或是在通关过卡时,能行些许方便。

在舒州城里,除了聚宝楼那杆白底蓝带的旗子外,也就属郭家的位阶高些。

吴福看到楚萍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像是审视犯人一样看向缓缓而来的车队。

郭家现任家主半商半匪,这在舒州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家主郭行余最喜欢结交江湖上的三教九流,赚了个“仁义”的名头,郭家自家做的生意暗地里也不干不净,不过上下打点的利索爽快,也没人查他。

但今时今日,情况有些特殊。

楚萍站在城门下,没有让步的意思。领队那辆双辕马车是典型的商人做派,抬起马鞭让后边的车队停下后,里头一个轻便打扮的掀开帘子,急匆匆跳下马车小跑到楚萍身前,脸上堆满了笑,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主动而恭敬道:“小的是隆福车行的领队,咱们这一趟是从渤海那边运来的药材,共七辆马车,有户部令旗、各州的文书、贸易司的准许为证,随行五十三人。不知今日这是什么事,惊扰了楚捕头您?”

这领队本可以仗着郭家的牌子威风些,可却偏没有,礼节上反而一丝不漏,显然是个懂事的。楚萍脸色稍有些缓和,沉声道:“缉律司查案,请验货物。”

那领队连忙喏了一声,微微伸着脖子,笑着问道:“还请楚捕头明示,是怎么个验法?”

“时节特殊,城中戒严,屡有祸事,”楚萍背过手去,语气平静:“要开箱细查。”

领队有些困惑了,微微一拱手,好奇道:“我们初春出发,已经走了一月有余,却不知此时城中是何光景了。”他朝楚萍身后的城楼看了一眼,继续道:“我见着城里这样子,难不成是有流寇?”

楚萍摇头不语,脚步微移,要过去搜查,那领队却先他半步拦在他身前,神色依旧恭顺,语气却有些变化了:“楚捕头和缉律司要查案子,咱们自然要配合,不过还要请楚捕头知道,这一趟车初春去、如今回,一路上不是轻易往返的,如今您……”

楚萍打断他的话,厉声道:“缉律司查案,请阁下配合。”说着,伸手就要推开他,可眼前一花,这一下却推了个空。楚萍不免心中稍惊,他自恃武艺高明,近身短打擒拿的功夫不低,可却连身前这人躲闪的动作都未曾看清。

领队避过楚萍这一手,脸上却没半点自豪,反倒有些惶恐了,伏低身子恭敬道:“好叫楚捕头知道,咱家的药材生意有户部的通宝旗子在,价值高于五百两一钱的药材,按规矩是可免于查验的。倒不是我们拿规矩压您,还要请楚捕头见谅,这些药材都十足珍贵,我们这些办事的,挣得都是辛苦银子,少一分药效,都要被杖责的。”

楚萍语气冷峻,“户部登记的,通宝旗下可免查验的药材五十余种,渤海只有桑青、神步、智罗三种,都不是春季生长。你说你们初春走,哪里找得到?”

领队并不否认,而是用力点了点头:“不错。”只是说完这句,嘴唇闭了又开,有些犹豫,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只是眼角余光却瞥见,身前这位以老辣狠绝为名的捕头,悄然握住了腰间的那柄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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