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福浑赤裸着两只胳膊,和杜松子走在驿道上,远远见着舒州城和城头上那个黑衣,不免松了一口气,带着一丝喜悦道:“神医,我们这便快到了。”

杜松子从胳膊肘下边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发臭的面饼,张嘴咬了一口,然后又放回去,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说完瞥了一眼吴福左臂上的伤痕,笑着从后背的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瓷瓶扔给他,“里头是虫干,外敷。”

吴福一边纳闷他身上究竟有多少口袋,一边打开瓶子,登时恶臭扑鼻而来,味道像极了烂透的果子,他下意识就要扔掉,却看见了杜松子的眼神。

那眼神可尖锐极了,大有你敢丢我敢跑的架势。

回想起杜松子那座阴森小屋,和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虫子,以及那些神经兮兮的言语行为,吴福讪笑几声,屏着气把瓷瓶里的白色粉末倒在了伤口上。

本来就挨了常家兄弟全力一击的左臂,登时剧痛无比。

吴福咬着牙,从喉咙眼里挤出一句话来:“神医,这是什么药……”

杜松子背着手,优哉游哉地回了一句:“雪云蚕晒干之后,加上几味药草,就是这个了。”

“那敢问神医,”吴福从牙缝里挤出来下一句,“药效是什么呢?”

杜松子瞥他一眼,摇了摇头,“不知道,应该死不了。按着这个药理来讲呢,这粉末能治好你的胳膊,不过我还没拿活人试过药,所以你这么疼我也料到,啧,应该是钱松放少了,对不住对不住,下次改进,下次改进。”

吴福忍住没吐出血来,连忙运功,却惊觉左臂上断掉的经脉已然可以运转,虽不是恢复如初,但脉络已然接上,而随着内力流转,那股剧痛逐渐消去,自己左臂的伤竟已好了大半。

这等医术,怪不得秦慎启都点名要他来治。

吴福深吸一口气,挥了挥左臂,神色之中多了几分惊讶和敬佩。

而这一切的造就者杜松子,却挠了挠头,“这么好用?早知道不给你,白费。”

“呵呵,呵呵,神医还真会开玩笑,”吴福干笑几声,心中又把杜松子骂了千百遍。

舒州城的富庶,在江南也是首屈一指,驿道上往来的商客、进出的行人,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无数,可往来的人却总避着这二位,杜松子和吴福走到哪儿,哪儿就空出一片来,如此繁华驿道,两个人走的倒是舒坦。

此等舒适的原因有二。一,是杜松子杜神医不愿意脱下自己这身百宝衣,偏偏这身衣服既脏又丑还丑,若不是他几次三番从那些口袋里掏出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吴福简直要怀疑这杜神医是不是贵髓有恙,这一身打扮和当初发大水遇难的流民何其相似——不,流民要比他像个人。而杜松子本人也不是什么爱干净的,油腻的头发打耳朵后边垂下来,有一撇耷拉在额头前,活像个痴傻的疯子。

原因之二,在于吴福。吴福是舒州太守府的管家,平日里打点事务往来、接待、采购这些个事情都会过问或是主事,他常在城里走动,城里的人自然认得他也多。可不同于聚宝楼那种有些神秘的作风,太守府做事从来不需要想谁解释什么,尤其今次呈纳祥瑞一事,福禄寿三人专司收缴百姓金银,惹来无数人的骂声,亦有无数人为此家破人亡,虽说明面上都是意外,可次次意外你吴福吴禄吴寿三个管家都有联系,这巧合未免太显眼。

所以吴福这幅颇有福气、也颇有特点的脸一出现,认得的人自然躲开,认不得的听身边人一讲,也能了解个七八分。诚然,趋炎附势之徒当然是前仆后继,可被吴福打断几条腿后,大家也都晓得了:今日吴管家心情不好。

吴福心情的确不好。

杜松子忽的开口,一脸温和笑意,“胳膊还疼不疼啊?”

吴福一惊,“神医,你想干嘛?”

“没什么没什么,”杜松子搓了搓手,满脸都写着不怀好意,“就是这个,你死了之后,尸体能不能借我用两天?放心,保管还你。”

吴福眼皮跳的厉害。

话说我人都死了,你还给谁?

“神医……此言……是怎么个说法?”

杜松子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你想啊,你能宰了常家人,而且内气大成,这可是很难得的高手了。我最近手头尸体有些紧,你的借我用两天呗?”

“好商量,好商量,好商量。”吴福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不宰了你,誓不为人。

杜松子背过手去,大步走着走着,忽的又转过头来,飘忽不定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戏谑:“你说常家那三个白痴,泉下会不会见着阿玄?”

他一路疯癫,事事痴傻,言语浑噩,可如今眼神里的戏谑却很是让吴福有些不安。

吴福微微俯身,“神医吩咐,莫敢不从。”

“哈哈哈哈,”杜松子仰头大笑,“好一个莫敢不从。”

吴福微微笑着,心中杀意大作,笑容越发和煦。

常家三兄弟习武于十宗之一的百无山庄,不过山庄被朝廷连根拔起的时候,这三位显然连投降的念头都一模一样,昔日百无山庄在十宗中掌法第一,精妙无双,号称百兵无一用。只不过常家兄弟本就不是什么精锐弟子,在背弃山庄后得了主子赏的门派秘籍,这么多年却也远远没到当初百无山庄庄主一半的水准,不过他们三胞胎同心同意,倒是琢磨出了一套掌法,三人一齐使出来威力无比,也因此成了吴泽的心腹。

但当吴福陡然出手废掉常来的丹田后,剩下两个实在成不了什么气候,吴福以伤换命,赢得并不算艰难。

常家三兄弟脑子不好,到死都没理解为什么吴福要杀他们。最后一个死的常去,甚至很不甘地指着吴福,说吴泽不会放过他。

可笑。当初渔江村惨案,吴泽一手操办,可做事的却是吴福和他们仨,如今东窗事发,府里大小几百号人只怕都听到了,再不久,城里也会有相关的传言,拦是拦不住了,可收尾却只能迟到,不能缺席。

当吴泽再三重复斩草除根、不留把柄这些话的时候,吴福就已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常家三兄弟兄弟同心,重情重义,那便一起死了吧,当初的种种,多死几个人也就过去了。

至于吴福自己,即是内气有成的高手,也是吴家自家人,手上无数把柄都在吴泽手里,他和常家人不同,他身上没有江湖的影子。

所以他能活。

不远处,撑伞的彭余酉瞥见了他们俩,手中的伞微微倾斜,挡住了自己的脸。

杜松子和吴福也看见了这二位,吴福倒是不认得彭余酉,何况他还撑着伞,他是从城北出去的,若非楚萍要求他们从城东入,他此时早就回去了,绕着一大圈,无非是求个稳妥。他也和账房不熟,但他直觉中,这两个人不简单。

很不简单。

吴福走到城下,抬起头来喊道:“楚捕头,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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