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出城请杜松子回去,有两个隐患,一个是杜松子的真假,另一个是出城人的真假。
杜松子虽然性子怪异、名声差到不行,但是神医两个字是自己挣来的,甚至他这片林子,都是因为当初江南发大水,瘟疫横行的时候,包括他在内的十个大夫一起做药方,救了无数人,朝廷才赐给他的。纵使这片林子有无数鬼祟传说,杜松子的神医二字,也是响当当。
只不过正常人走到这片林子前,多半会后悔来找他罢了。
吴福转过身去,宽厚福气的脸上露出一丝焦躁和肃然,焦躁是因为体内毕竟正游走着一只毒虫,肃然是因为常家三兄弟代表的是吴泽。
“杜松子性子怪异,等会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你们不要开口、不要动手,我来应付。”
三个人一起开口,音色音调全一模一样,声音却并没因此显得响亮,若是闭上眼,就好似眼前只有一人。
“知道了。”
吴福有些忐忑,下意识深吸一口气。
下一秒,他脸色稍变,猛地一锤胸口,一口污血霎时喷出,细看之下,当中有一只十足双须的毒虫。
“哎呦,我的阿玄!”
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骤然间从不知何处冲出来,身影迅捷,几乎要生出残影来,常家三兄弟一齐向前踏了一步,却被吴福伸手制止。
来人一幅道士打扮,却披头散发,浑身恶臭,身上的衣裳横七竖八缝了无数个口袋,刚一站稳,就扑通一声跪在那摊污血前,嚎啕大哭起来。
“阿玄啊,我和你相依为命,你论语还没听完怎么就走了呀!当初我把你从你娘那儿接过来,我答应她要好好养你,让你长大成虫,替你们家延续香火,你怎么就是不听话,非要飞出来玩啊,你说你何必呢你,你让我怎么和你娘交代啊。”
哭着哭着,他抬起头看,看着吴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嚷叫起来:“你瞧不见这牌子吗?什么叫此路不通?那就是让你滚远点呐。”说着捧起一滩污血,哭唧唧地嚷嚷道:“你瞧瞧,你瞧瞧,我立个牌子你们每一个人看的,这是牌子啊,大哥,读出来!此路不通啊!你看看你造的孽啊!”
常家三兄弟显然没见识过这般怪异,一齐后退一步,齐声呵斥道:“不知死活!”
吴福挥手止住他们的话,虽亦恶心至极,下意识躲后半步,却还是带着一丝极不情愿的歉意道:“是在下唐突,敢问您就是杜松子杜神医?”
“你恶心个屁啊,这不是你吐出来的?”杜松子一边哭着,一边从不知道哪个口袋里掏出一把银制的小镊子来,夹出那具十足双须的毒虫,然后随意把手上的血在裤腿上擦了擦,又从不知道哪个口袋里掏出一个琉璃瓶子,把毒虫放进去,盖上,这才站起来,没好气地一挥袖子,转身就走。
吴福哪里敢让他走,自己这条命还得指望这个怪医,他连忙走上去,恭敬道:“我等是太守府来人,我家老爷想请杜大夫上门治病,还万望杜大夫不要推辞。”说罢,深深地鞠了一躬。
杜松子侧着头瞥一眼他,“太守府?吴敬仲?”
“正是,”吴福微微低头,刻意走在他右侧,露出左肩上的细微伤口,斟酌着缓缓道:“我家小姐不幸遭奸人所害,身患虫毒,我家老爷觉得,舒州城里,您是治病的最佳人选,还请不要推辞。”
“虫毒要验血,你们吴大人除了鱼肉百姓,还兼学了这一招?”杜松子顺口就说出来,也不在乎得不得罪。
吴福在乎,但他知道老爷不在乎,所以他在乎的程度有限,而且比起来自己的性命,这种事情先放一放,倒是身后的常家三兄弟,脸色显然是有些不好看。
“神医说笑了,”吴福用平生最和善的笑容,笑着道:“我们请了大夫,但是大夫说,只有您有这个本事,就连他自己也是束手无策啊。”
“你们请大夫?秦慎启那个老不死?”杜松子忽的从披着的头发里捻出一只虱子来,随手弹开,“秦慎启都说只有我能治,那我更不能去了。万一没治好,岂不是很没面子?倒是你,你快死了知不知道?”
吴福心中暗喜,却装作不知道,露出一脸疑惑。
杜松子随手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琉璃小瓶来,指着里头的虫子说道:“你现在身体里,多了这么一只,懂不懂?按我自己的原则来讲呢,我得给你治一治,只不过呢,有道是一报还一报,你害了我家阿玄,替他偿命也是理所应当,你说是不是啊?”
吴福下意识就要反驳,却听得杜松子又道:“阿玄是千落毒虫,世代单传,这一死我又要出去找,很麻烦的,而且我答应他娘要照顾他,这下子失约了,实在是不好。”说到这儿,他忽的站住,很认真地看向吴福:“你说是不是?”
吴福连连点头,饱含歉意道:“是在下鲁莽,失手……失手伤了……伤了他的性命。若是神医不介意,在下愿替杜神医重新寻一只,哦不,十只千落毒虫,可好?”
杜松子摇摇头,饱含深情:“有些虫,是独一无二的,你须知,四海八荒,千秋万代,就只有这一只阿玄,你找回别的来,又有什么用呢?”
吴福只觉体内经脉激荡,也不知是虫毒发作,还是被气到难以自抑。
“不过嘛,”杜松子话风一转,“虽说阿玄走了,但我的药还得做,你捉一只来,也算将功补过,只不过嘛,你身上的毒我就不解了,因为这样的话,最多一个月,你就能见着阿玄和他娘亲了,你得替我传个话,就说我实在走不开。你想啊,我是神医,你只是个下人,你死了我替你哭一场,我死了那可是江湖的损失,所以说啊,你死好过我死,你说对不对啊?”
他这话说的理直气壮,尤其那一句神医,十足地自傲,吴福心里把他杀了千万次,脸上却只能附和着道:“神医说的在理。”
但无论他治不治,试探却不能停。
吴福顿了顿,又谄媚地笑着道:“那您原谅在下的无礼举动了?”
杜松子点点头,又捉出一只虱子来。
“嗨,我就说嘛,”吴福笑着道:“我就知道秦大夫的话都是唬人的,您这宽厚极了,真是大人有大量啊。”
杜松子眉头一挑,“那老不死说我什么?”
吴福顺口道:“他说您性子怪,医术差,遇着虫毒算是运气好。”
“嗯?”杜松子眉头一竖,叉着腰怒道:“那老不死处处诋毁我,真是丧尽天良。姓吴的,你说,我医术如何?”
吴福露出一丝犹豫,“这……这我哪里知道?”
杜松子急了,把额头前的头发拨开,盯着吴福:“我一眼就瞧出来你中的是奈何虫的毒,这还不算高明?”
“奈鹤?这又是什么毒?”
“是奈何,奈何桥的奈何。”杜松子一甩头,又甩出一只虱子来,“你这人不学无术,真是个蠢蛋。奈何虫是长在湿润处的毒虫,朝食晨露,暮则假寐,春生冬死。你运气不好,不过你这么蠢,死就死了吧。”
吴福心中一喜,旋即却又有些遗憾,只不过治病再其次,若是杜松子不去舒州城,自己才是人头不保,区区痛痒,比起生死还是差了些。
“小人生死无关紧要,只是,我家小姐与人为善,那可是一等一的好人,她不该啊。”吴福抹了一把压根没有的眼泪,又道:“那您能不能,屈尊上门为我家小姐治病?倒不是我们无礼,而是这小姐的身子骨不好,她走不了这么远,您说不是?”
杜松子却摇摇头。
吴福躬着身子,脸上的神色半点没改,垂在身侧的右手却握拳。
常家三兄弟的脸色,一齐变得很认真,三个不同的声音向后响起。
“无礼。”
“恶心。”
“当杀。”
杜松子摇头的动作稍缓,瞥一眼吴福,“酬劳呢?”
“您尽管说,”吴福躬着身子,姿态放的极低,“就算要我给阿玄抵命,那也行,只不过,我得回去交了差先,您说不是?”
“你倒是个忠心的,”杜松子挠了挠屁股,“那我现在要后边这三个不开眼的给我喂虫子,也行?”
吴福毫无半点犹豫,“您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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