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已经不能称之为大堂,现在舒州还有早年巫神教覆灭后荒废的祭庙,即使是被烧了不下十遍的那些祭庙,也比这儿要干净地多。

李端抬脚跨过一截掉在地上的木头,忽的听到头顶一阵嘎吱声,连忙向前走了两步。

哗啦一声,大堂屋顶多了个大洞。

“拆,”李端皱着眉头,“早拆早安生。”

早些时候李端也来过兵马司,那时候这大堂可阔气得多,雕梁画栋精细无比,在大堂里办公的那些个桌椅和笔墨纸砚,都是上好的做工,可现在都被砸的差不多了,如今桌椅凌乱,原先用来传讯的铃铛,如今挂在一截从墙后戳进来的柏木的枝丫上,风一吹,叮当作响。

李端远远拔剑挥了出去,铃铛霎时从当中裂开。

“呼,清净。”

周边收拾现场的折冲府士兵也不多说什么,依旧忙着手头的事情,倒是一个偏将打扮的看向此处,然后放下了手里的一摞公文,走过来一抱拳,“李捕快,缉律司那边怎么样了?”

“还行,”李端一边想着他是谁,一边面色不改,抱拳回礼,“缉律司受波及的大多是些宿舍,现在是白天,捕快们都在公干,所以伤亡少一些。倒是那些个信鸽,被吓得够呛。”

那偏将苦笑一声,叹一口气道:“兵马司的运气可就差的很了,这间大堂离火药库已经算远了,可这一炸照样是来不及反应,有几个官员被掉下来的木头当场砸死,剩下的人跑的倒是快,可惜人挤人,又踩死几个。”

“活着的呢?”

“都在医馆,有人看管。”

“尸体呢?”

“从这儿到火药库,完整的尸体十三具,剩下的难以辨认。”

李端露出一丝赞赏,对折冲府难得的行事周密很有些惊讶,只是这个念头刚浮现,他就下意识想起了他是谁。

“你家薛将军也来了?”

折冲府和兵马司一帮窝囊废,也就薛开一个有本事的,能火速赶来收拾现场的,也只有他。而面前这个兼带几分儒将气质的,不就是薛开的参将薛延。

薛延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只点点头,“将军正在火药库,请随我来。”

两人绕过大堂,走向火药库。

兵马司的建筑是南北纵向,从城楼上看是像一柄竖着的匕首。匕首末端的火药库挨着舒州城的一段城墙,虽说城墙用的是三合土,又是战事修筑,基础打得稳固,可也经不住这么近距离来一发,所以不免出现了一段凹陷,甚至有坍塌的迹象。

李端和薛延从“匕首柄”往“刀刃”走去。

这儿是兵马司的案牍库,关于调兵、征粮、军械、军饷、驿道等等一应事务都会在这儿存档,当然了,也不是想象中那么齐全,比如说最近的一次,那位已经被人宰了的陈扩陈校尉,就显然是没有来过兵马司的,要找他出兵的文书,那只有在吴敬仲书房里了。

但这里也的确是舒州治军的中枢之一,纵使吴敬仲有胆子敢越过兵马司调动折冲府,也不敢真的把兵马司惹急了,“直达天听”四个字可不是开玩笑的,所以兵马司的权力依旧不可小觑。

不过再大的权势,也抵不过这般横祸。

“案牍库的案牍已经烧了大半,主要是因为火药库爆炸烧了兵马司里的林子,而且案牍库这边的守卫在爆炸的时候就已经手忙脚乱了,后续的灭火和搬移都没做好,抢救出来的案牍只有几卷。”薛延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将军早就警告过他们,不要种这些除了招虫子一无是处的花草,他们偏不听。”

李端并不附和,但心里也觉得兵马司一群白痴,这等军机秘处,种树种花种草,往里边一钻,城头上都看不出来有人在。

薛延与迎面走来的一个参将打个招呼后,又继续道:“李捕快也知道,从大堂往左是案牍库,往右是演武场。之所以不走那边,是因为演武场那边的情况已经不能走了。火药库爆炸的时候,演武场受影响最大,整个演武场都被平了。”

李端眉头一皱,“想必死伤不少吧?”

“正相反,”薛延毫不掩饰讥讽语气,“兵马司晨练的只有两三个,演武场空旷地很,那边一炸,这边说跑就跑,可方便了,一个没死。”

李端不免哑然失笑。

两人很快便越过满是烧焦味的案牍库,又从那些被烧得一团糟的花木中劈出一条道来,眼前便出现了一座本应该半人高的砖墙。

自从“三奇”之一的赵家在铸造兵器的过程中,将火药进一步提炼精纯之后,朝廷对火药的重视程度已经仅次于传国玉玺了,各地兵马司皆铸所谓“金垣”,并以重兵把守。

砖墙只是外边,按着规矩和工部的章程,在三合土和铜砖砌成的半人高的梯形墙后,还应当有十架床弩一字排开,以及十五只训练有素的恶犬,和至少十个兵卒。至于一些机关和陷阱就更难数清。

只可惜,这一炸炸的惊天动地,只有这一座整座由混铁浇筑、埋入地下一丈的砖墙还能留下点痕迹。

李端眉头皱的更深。现场简直可以说是一片焦土,这叫缉律司拿什么去查?

薛延倒是看得开,反正也不是他查,“李捕快,将军在火药库前,请随我来。”

走近火药库,硫磺味浓到化不开,李端环顾四周,尽是些烧红、变形的铁片,乱七八糟地插在城墙上,中间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焦香味,第一感觉是热,第二感觉是担心。

再炸一次的几率,瞧着倒是不小。

薛开并未穿那身明光重铠,反倒光着膀子,赤裸着上半身,露出一身结实健壮的筋肉,还有他身上横七竖八的伤。

“将军,”薛延高声道:“缉律司的人来了。”

薛开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看着已经没了屋顶的火药库。

李端隐约感到了一些敌意,并非迁怒,而是敌视。

“怎么又来一个,”薛开声音不大不小,不咸不淡,“缉律司办事靠人多么?”

薛延不说话,只微微后撤半步。

李端倒也不恼,“薛将军说笑了,火药库看管森严,却忽然之家出了这种大事,多来些人也是应当。”

“森严个屁,被人掏了腚还不知道,”薛开拄着自己那柄长剑,恨得咬牙切齿:“我不把姓曲的宰了,都对不起我自己。玩忽职守,该死!”

薛开冷哼一声,掌心的长剑又插入地一寸。

李端视线移到那柄长剑上,平静道:“前因后果尚不清楚,现在杀人为时尚早。”

“那你最好快点,”薛开抬手从地里拔出剑来,也不入鞘,就那么提着剑光着膀子,面目狰狞,活像个卖肉的屠夫。

“我先去找姓曲的,和他好好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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