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将彭余亥尊称为善人,有人将他广结善缘的举动视作善行,当然了,也不乏将其称为“笼络民心、其心可诛”的,比如舒州城和舒州别的地方的豪族门阀,以及舒州城最大的门阀头子——吴敬仲。
不过外边议论纷纷扰扰,这座小楼还是立在这儿,透过三楼的窗户纸,有时可以看到一道剪影,若是矮一些的,就是彭余亥,若是稍高一些的,便是彭余酉。
聚宝楼外,一个青章捕快蹲在墙角阴影中,掐着指头盘算着换班的点,偶尔抬起头来瞥一眼三楼窗户,然后又低下头去想着自己的事情,勉强算是尽忠职守。藏在附近的十余名青章捕快,也大多都是如此,他们守在这儿,也没打算真的发现些什么,只是做事罢了。
聚宝楼内则是另一幅样子:一楼的当铺空空如也,抵门用的木板上挂着一只金秤砣,这是当铺的传统,即是富贵,也是公正;从一楼往二楼的楼梯上坐着个魁梧汉子,伙计打扮,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耷拉在膝盖上,像是在睡觉;二楼过道空空荡荡,走廊尽头的账房里坐着个老秀才,算盘打个不停,虽是深夜却毫无倦意。
三楼就亮堂多了,当家的彭余亥坐在一张檀木椅子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着正对面的彭余酉讲话,只是眼神飘忽,总有些心不在焉。
彭余酉依旧是白天那副茶摊老板的打扮,只是神色间全然没有了朴实气质,他看着对面这个懒散的大哥,无奈地摇摇头,把那碟瓜子拉倒自己身前,清了清嗓子:“我说完了。”
神游天外的彭余亥一愣,连忙点点头,“好,好。”
“好什么好,”彭余酉哭笑不得,“你倒是听进去几句?”
兄弟俩一母同胞,眉眼间多有相似,可彭余亥坐在烛火下,影子照出他的侧脸,多带着几分亮色,另一侧的彭余酉却仿佛天然带着一些阴霾。单论年岁,彭余亥长彭余酉十岁,可此时看来,彭余酉却更像兄长多一些。
彭余亥靠着椅背,笑着看向自己这个弟弟,“都是些旧账,有什么好听的,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有,”彭余酉把瓜子剥了皮,剔出瓜仁来,一粒一粒摆在桌子上:
“顾红林与郑开明想和聚宝楼做一桩生意。”
彭余亥神色微动,倒不是惊讶,反倒有些意料之中,他直起身子凑到烛台下,眼角的几条皱纹清晰可见,不问是何生意,只眨了眨眼,颇为好奇:“哦?他们果真没死么?还敢联络你?”
“若是死了,太守府就不会这么安静了。”彭余酉略过此节不提,继续道:“他们两个贸然和茶摊接触,只怕我们要再准备一个门路了。”
彭余亥一边点点头,一边伸出手去要摸那几粒剥好的瓜仁,却被彭余酉毫不客气地拍掉,悻悻然缩回手来笑着道:“换就换呗,茶摊那边你主事,我放心。”说罢又露出好奇神色:“哎,你说,这二位是怎么从天柱峰里跑出来的?”
彭余酉并不关心这些,他把一片瓜子丢进烛台里,听着啪嗒的爆裂声,平静道:“想来,和穆修己脱不了干系。”
彭余亥感慨似的叹了一口气,仰在椅背上,“穆无敌,啧啧,十年过去,余威犹在啊。”
彭余酉叹一口气,无奈点破他心思:“你整晚心不在焉,听着郑开明和顾红林这两个名字倒是来精神了,我也不和你绕圈了,大哥,你真想帮他们?”
彭余亥撇了撇嘴,微微阖着眼,“难,两难。第一难,是吴敬仲最近烦心事太多,正在气头上,若是聚宝楼这个时候跳出来,说不定马上会被他当成出气筒,这不,今天晚上,咱聚宝楼外边的眼线多了何止一倍。”
彭余酉冷笑一声,指尖捻起一粒瓜仁,屈指微弹。
楼外一个晦暗角落里,一个青章捕快听得一道细微风声,猛地睁眼,身旁的墙缝里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这不,又得糊窗户纸,”彭余亥笑着道:“现如今,舒州城的窗户纸被一层接着一层的捅破,眼看吴敬仲就要光着腚了,他心里能不着急吗?他也知道,现如今若是舒州城里还有谁能帮到顾红林,那就是咱们聚宝楼了。”
彭余酉默然,“那第二难呢?”
彭余亥微微摇头,“第一难是有难处,第二难是没好处。顾红林一介布衣,如今还有一道四海通缉令挂着,没油水可捞;缉律司白天贴出了革除郑开明官身的告示,而据我所知,如今郑开明这一房,在郑家只有一个族谱上的名字,也没油水可捞。这二位,和他们做生意,稳赔不赚,聚宝楼不能趟这浑水。”
算尽得失,但他言语间,仍有些掩不住的失落。
彭余酉叹一口气,“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你若是知道他们想做什么生意,只怕又要改主意了。”
彭余亥摇摇头,“算盘你该和老账房去打。”
二楼的老秀才打了个喷嚏,摇摇头,继续算账。
“这账得你来做主,”彭余酉摆下两粒瓜仁,左右排开,“这门生意,不止是聚宝楼和顾红林、郑开明两个人的事,”他顿了顿,慢慢将第三粒瓜仁摆进去,“还有一个人,你肯定想不到。”
“谁?”
“舒州太守,吴敬仲。”
彭余亥眼神一凛,直起身来,脱口而出:“金鼎?”
这下轮到彭余酉惊讶了,“这你都猜得到?”
彭余亥又把身子靠回椅背上,笑着打趣道:“不是金鼎还能是什么,难不成是他那两个草包儿子?白送我都嫌弃,丢死个人。”
这话则是舒州城里的一桩妙事了,吴敬仲的两个儿子不如他们的爹那样精明,被路过的行脚商人用草包换走了一百两银子,还得意洋洋地在城里炫耀,虽说后来那商人没个好下场,可舒州城里的这个故事却成了茶余的笑料。
彭余酉会心一笑,旋即正色道:“大哥,你觉得这生意,做不做?”
“不做,”彭余亥答得干脆,甚至可以说果断。
彭余酉皱起眉头,听不太懂了,“这又是为什么?数百斤的黄金,若是得手,说什么都是稳赚啊。”
“不一定,不一定,”彭余亥连连摇头,“做生意最怕就是糊涂账。你细想一下,你这数百斤本就只是江湖上的传言?那鼎究竟是九百九十九斤?还是一百零一斤?铸鼎的作坊究竟在哪?有谁看守?如何转手?怎么瞒过缉律司?事成之后如何打扫行踪?这都是聚宝楼要考虑的。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是十全十美的计策,站出来充大头的还是聚宝楼,他们两个孤家寡人,死就死了,我们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还是要吃饭的。”
彭余酉却露出一丝古怪神色。
“怎么,我说的哪里不对?”
“全对,”彭余酉挑了挑眉,若有所思:“不只全对,还和顾红林说的一模一样。”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