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峰山腰处的下马碑立在那儿已经十年之久,三千六百多个日子里,下马碑后的山道始终是个没人揭开的谜团。对于朝堂上的诸君而言,这块石碑是一道天堑,将二十年前的圣上与当今的圣上隔离开来,任何试图越界的人都会被施以雷霆天威,无一例外。

而对于江湖上的各色人等而言,这道碑的象征意义更加浓厚。这或许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对于习惯了侠以武犯禁的江湖人士而言,朝廷越禁止什么,他们就越对什么感兴趣。唯独这块石碑,几乎不会有人敢逾越,熟知过往江湖史的老人们,会将这儿视作禁地,并再三告诫年轻一些的、没有经历过血战和乱世的晚生后辈。

但不曾涉足江湖过深,或者说清白无知的百姓们,因着知道的少,要害怕的反倒也少,他们只知道山腰处这块碑是皇上大老爷的圣旨,虽说不是黄布锻,也没见人修缮,但总归是皇上大老爷的命令,天底下所有人都得听着。若是一个不留神越过去,就是一个杀头的大罪,用戏文里的话讲,叫做欺君之罪。

只是过往的乱世带给民间的混乱其实远远没有消散,不少人骨子里还有着不信邪的性子在,虽不敢明着进去,但月黑风高时,也曾有人偷偷潜上山,当然了,其实大可不必偷偷摸摸,吴敬仲吴太守是从不安排人在天柱峰附近的,为着这“避嫌”二字,他十年不曾来过天柱峰方圆五十里之内。所以,大可以光明正大走那条山路,直直来着下马碑前。

当小心翼翼的樵夫或者顽童或者不信邪的其他人摸索上山后,往往第一件要做的,是安抚下激烈跳动的心脏,因为无论如何,夜里的天柱峰空无一人,唯草木瑟瑟,风声阴冷,偶有野兽长啸,足以吓得人慌不择路、匆匆折返。不过,这只是关于天柱峰的一些不重要的只言片语,在那些曾经去往天柱峰下马碑后的人的口中,这些令人脊背发凉的场景只是必要的铺垫,真正可怕的是那些阴森的石像、突兀出现的惨白色的灯笼、以及零散但清晰的呜咽声,在长久的口耳相传之后,天柱峰在舒州城百姓的口中,是阴森鬼窟、招魂恶宅,甚至不乏好事者得出一个十分离奇却又十分令人信服的结论:

山要的那块碑,不是什么下马碑,而是道士神仙向皇上老人家请的一道谕旨,要镇压邪魔外道,永保舒州太平。所谓什么下马碑,不过是一贴安慰百姓的狗皮膏药罢了。

诚然,也有人反驳,诸如有一位老练的樵夫说,自己曾在夜半上山砍柴,不小心脚下一滑,险些掉下山去摔死,是个穿着红色衣裳的人忽的从山上跳下来,用一根藤蔓拉住了自己的腰,把他荡回来,他才有命活着讲这个故事,说完,还掀起衣裳展示了后腰的淤痕。

这便是证据确凿了,后来又有人凑巧见着山巅有人对着月亮舞剑,隔着老远都能感到冰寒刺骨,且好看极了,还有人扬言自己和山上的搭过话,于是人们纷纷说:“这样说来,山上不一定是什么恶鬼喽?”

于是好事者又说,山上也不全是恶鬼,恶鬼都被石碑镇压了,哪里还有力气跑出来舞剑救人,那是镇压恶鬼的神仙干的事。这样一来,天柱峰上有仙人隐居的传闻就越发的多了。

也正因此,山巅钟声响起时,那些舒州折冲府的士兵们,其实心里很是吓了一跳。

多年来舒州城里的故事一茬接一茬,郑开明虽久在外地奔波,却也听过不少,当他背着昏迷不醒的顾红林上山时,心中其实多少有些忐忑,神鬼只说他从来是不信的,但山顶的模样他却在心中想过许多次。

那个年轻人一身赤衣走在前面,脚步轻盈,对这儿熟悉的很。只是他并不多与郑开明交谈,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姓名。郑开明习惯性地瞧向他肩头,发觉他身上本应当湿透了的衣裳,此时竟好似全然不曾沾过水一般,联想到方才凝雨成剑的手段,郑开明忍不住屈指推算片刻,却发觉自己一时之间对他所用的功法毫无头绪,不免又多了几分期待。

走过下马碑,风声仍旧,雨却骤然停的干净,只有树梢草尖上尚有滴答滴答的残留雨水,郑开明撑着那柄伞,抬眼见着带路那位肩头偶有雨珠,旋即又被内力蒸干,不免笑着道:“阁下倒是内力醇厚。”

那年轻人脚步不停,眼神冷清的像是山巅的月,并不答话。

郑开明也不恼,只迈着步子,不敢跟丢。

天柱峰是孤峰,自山腰往上的险峻,在山下即可见识到,不过走在当中,倒是并不如何艰难,那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显然很是费了心思。走出石碑半里地后,那年轻人却偏不往青石路上去,而是顺着一条隐秘小径,踩着野草绕了一段路,才又见着那些青石。

只是青石依旧,眼前的路却变了样子,多了好些石像拦在路上,全无章法,像是有人胡乱从山巅扔下来,正好掉在这儿一般。

郑开明看一眼这数尊高大石像,心道:百姓所言,倒也不全是假的。回想起下马碑前远望山巅,只能看到一条蜿蜒山道通向山里,但全然不会见着什么石像,细想来,应当是高明的障眼法。

这倒也不算意料之外,若真是一片坦途,也不会变成那些离奇故事了。

石像的形容装饰皆不相同,但都拦在路上,那年轻人停下脚步,朝第一尊石像恭敬地跪下,并不叩首,只默念几句,旋即起身,也不解释,就又大步朝着山上去。

郑开明跟在他身后,心中疑惑越发的浓郁。

这些石像有的宽袖高冠,有的赤膊扛鼎,有的横眉怒目,有的衣带飘摇,乘风而去,更有的甚至不是人形,而是虎狼野兽,最初走过的几尊,尚能辨认出形态,但走出数百步后,石像的形容越发古怪,有的明明是人形,胸口却多了一个兽头,有的远远看去是一尾硕大的鲤鱼,但近看却是两个赤裸着身子、相拥而眠的人,更有甚者,人的头颅偏安了个章鱼的身子,肢体缠绕,月色下越发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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