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想,自己终归是要失败的。
顾红林赤脚踩在泥泞中,风雨声太大,掩过了树干哗啦的摇晃声,见着兵卒没有听到,他干脆清了清喉咙,笑着喊了一声。
一声清澈钟声,和着风雨,从山巅传来。盖过了顾红林的喊叫声。
而所有兵卒几乎是一起抬头,那太监猛地抬头看向山顶,猛的一用力,手里的荷包化作齑粉飘散在风雨中。
顾红林一怔,拄着长剑,也抬起头来。
风雨惊雷一齐大作,那校尉最先回过神来,下意识抬手就要下令撤退,那太监却瞥他一眼,冷声道:“一道钟鸣,吓破了你的胆么?”
校尉举起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放下还是如何。
那太监走下“马”,走出伞下,神色阴晴不定,十指相扣。
顾红林的笑声忽的响了起来。
那校尉一惊,终于将手挥下。
从来令行禁止的数百精锐,不约而同愣了愣,有的下意识持着长枪,却不知该不该对准身后那个身披囚衣的贼寇,有的呆呆站在原地,还是抬头看着山顶。那太监一咬牙,拧步转身,踏起一圈泥泞,纵身越过众兵卒,那只纤细无力的手,自上而下,和漫天风雨一齐拍向顾红林的大好头颅。
又一道惊雷掠过,下马碑上沾上了白衣太监溅起的泥浆。
而顾红林站在原地,只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朝自己飞来,他瞪大了眼,仿佛看到了自己脑袋开花的场景。
他手肘使力想举起剑来,却惊觉自己连夜奔波体力已然不支,何况来者势如惊雷,瞬息之间杀机已至,笼罩他全身,他竟不得动弹,眼看将死,他心中涌出一丝不甘来,呲牙裂目,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长剑向上劈出。
这一剑本来只不过是无用,但顾红林却做了个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于是那剑便从垂死挣扎,变作了恰到好处。
白衣太监神色一惊,但空中无处借力不得闪躲,眼看就要以伤换命,他心头诸多念头一闪而过,最终化作一声冷哼。
白衣太监手腕一转,屈指一弹长剑,借力后撤。此时的顾红林全无半点力气,只觉长剑上传来一股沛然力道,他虎口一裂,长剑脱手而出,直直朝他身后飞去。
白衣太监站在顾红林五步之外,神色不善地盯着他身后。
那柄长剑朝后飞去,被一只宽厚手掌接住。
一柄伞飞来,落在了顾红林头顶替他挡雨。伞面上绘着虎面人身的异兽,画工精致,栩栩如生。
顾红林揉了揉大腿处的酸疼,看一眼地上的石子,无奈道:“郑捕头,我跪这阉人做什么,你这一招实在是大大的不妙。”说罢,勉力盘腿而坐,面色一红,又吐出几口血来。
郑开明缓缓走出来,站在雨中,疲态尽显。
白衣太监冷笑一声:“想不到郑捕头的暗器也了得。”
郑开明叹一口气,低着头开始卷袖子:“若是真了得,方才就不是逼他下跪来躲你的一掌,而是射你眉心,请你上路了。”
白衣太监背过手去,神色冷冽:“郑开明,你真要和朝廷作对?”
郑开明卷好了左手的袖子,又开始卷右手的,他一直没抬头,只用有些疲惫的声音提醒他:“秦公公,内侍不涉朝政,朝廷这两个字,和你干系不大。”
“那我总说的出吧。”陈校尉大步上前,厉声喝道:“郑开明,你这是要造反不成?”说罢,他拔剑挥下,兵卒四散开来,成合围之势。
郑开明将两只袖子卷到手肘处,看着周围的士兵,垂手而立,笑着道:“造反?造吴敬仲的反?造杜无临的反?造你陈扩的反?”
他又看向那太监:“造中御府的反?”
陈校尉上前一步,声势凛然:“你伙同乱党,大逆不道,其罪当诛!”但郑开明只抬头瞥了他一眼,他的声音不由得便弱了几分,只冷冷道:“你若是及时悔悟,还可宽大处理。”
郑开明笑着望向他,摇摇头:“你做不了主。”随即望向那太监,笑着道:“秦宣时,你说呢?”
那太监眉头一挑,神色玩味:“你认得我?”
郑开明笑了笑:“此次出宫的三十二个内侍都姓秦,但使掌法,好穿白衣的,并不多。何况像你这般年轻的,只一个秦宣时罢了。”
白衣太监低头看一眼脚上的泥泞,有些不耐烦。
中御府有五姓,秦是其一,中御府又有三十七职,宣时又是其一。郑开明称他作秦宣时,其实是敬语。但这些繁琐无趣的细节此时他不想理会,秦宣时一挥衣袖,半是质问半是威胁道:“你敢拦我?郑开明,你该清楚,你拦不住我。”
郑开明笑了笑,没有半点生死存亡的焦躁,只像个疲惫至极的中年庄稼汉,慢慢地讲着道理:“宦官净身之后阴阳失衡,习武较之常人更难,若说寻常武夫习武是登山,宦官便是要沿着峭壁一步一步爬上来。长安城中御府收藏有秘籍无数,经前人呕心沥血才创出几门宫中内侍能学的,你是中御府三十五职之一,想必学了不少,我知道,宫中的太监们习武其实近乎拼命,你一身功夫来之不易……”
“够了,”秦宣时皱眉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郑开明低头看一眼双手,又缓缓放下,平静道:“你拦不住我。”
秦宣时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摊开手笑着道:“我有数百精兵,你有什么?”
郑开明沉默片刻:“你真想知道?”
“愿闻……哦,明白了,”秦宣时若有所思,继而恍然:“想等山上人?”
郑开明不语。
一道钟声又起。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