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到了今时今日,经过这么多事,他还没有真正意识到,他的自尊有多么脆弱,因此而生的怒火又有多么强烈。

然而,尽管他与马儿都竭力追赶,假船夫在树丛茂密的山林随意绕两个弯,就又失去了踪影。

“喂,这里!”声音来自头顶,船夫懒洋洋地躺在树干上呼喝,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出声提醒陆庭芝自己所在的位置了。等陆庭芝一抬头,他又闪身到了十步开外,摇头晃脑地笑,“…明知道追不上,还追着不放,你这小子还真是个死脑筋…”

船夫一边悠然地腾跃,一边在心里想着没说出口的话——难道就不会想办法让我追你么?

不过,看来永远别想指望这小子有如此机变了。

他打了个呵欠,忽然有些厌倦了这场游戏,感觉捉弄一个太过蠢钝,心思太过纯净的小子实在轻而易举,实在无趣,远不如把奸诈阴险的豺狼逗得团团转来得有意思。

但他又不愿把木钗交回给陆庭芝。

正在琢磨该怎么结束游戏,假船夫发现已不知不觉到了山顶。

前方没有路了。

假船夫放缓脚步,走近山崖边,俯眼望向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身后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小子,我说过了,你追不上我的!”

假船夫高笑了一声,骤然向前一跃。

离崖边只剩七八丈远的距离,陆庭芝难以置信地看着假船夫的身影从眼前消失,心中的震惊莫可名状,脑袋一片混沌,说不清袭遍全身的是悲哀,绝望,还是愤怒,他猛地一拍马臀,跟着纵马跃向深渊。

跃出山崖的那一刻,他的意识霍然清醒,却没有任何惊惶。

既然连爷爷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样东西都无法保全,他还有什么可贪恋?

在身体极速下坠的刹那,陆庭芝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

胯下的马儿却嘶鸣着,坠入了深渊。

抓着他的人立刻将身子向上一提,就跃回了山崖边。

马儿的哀鸣已经听不到了,陆庭芝觉得一阵晕眩,受力的腿骨霎时犹如感应着马儿的粉身碎骨一般,疼痛无比,他跌倒在地,只觉得胸中的愧疚又深了一层,这匹马又何其无辜啊…

“浑小子,你真他妈是疯了…”

假船夫瞪着陆庭芝,心中惊诧,居然半晌都没想出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一时性起假装跳崖,然后趴在山壁上,原本打算是想跟陆庭芝开个更大的玩笑,同时让陆庭芝在无奈之下彻底死心,主动放弃这场追逐游戏,等过些日子,他再拿着木钗出现在陆庭芝面前,吓陆庭芝一跳。

可他没想到,陆庭芝为了追回木钗,竟会如此不顾一切地跟着他跃下悬崖。反倒让他大吃一惊。

瞪圆眼睛瞧了陆庭芝半晌,陆庭芝的眼光也毫无闪躲地与他对峙着,脸上的神情就像是在对他回答,说他自己也一样,假船夫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起来。

“这东西值得命也不要么?”笑了一会儿,假船夫又露出困惑的神色。

“还给你、还给你…”看着陆庭芝的眼神中透出一股坚决,假船夫似乎想起了什么,顿时脸色一变,好像手里抓的是一块烧熟的铜块,慌忙抛给了陆庭芝,“这东西拿着都烫手…”

握紧木钗,陆庭芝的心底一片肃穆。

假船夫摸着下巴的胡茬,仍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陆庭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难道说、难道说…”忽然,假船夫大叫起来,凑上前揪住陆庭芝的脸,几乎把自己的脸也贴上去,睁大了眼睛,揪着陆庭芝的脸,左看右看,口中惊讶不已地喃喃,“不会吧…不会吧…”

陆庭芝的面皮被揪得生疼,又挣脱不开,瞧着相隔不到半尺的那张脸,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又有些疯疯癫癫。

仔细打量了陆庭芝好一阵,假船夫才松开了手,满脸不解地摇了摇头,向后退开,疑惑的神情又变成了无法言喻的愠怒。

陆庭芝更觉得假船夫此刻的神情奇怪,仿佛他的手正在抛掷一块价值连城的白玉,又像是看见他无意间碾碎了夜月下最妩媚的花,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神情,含着某种深深的惋惜,惋惜得痛心疾首的感觉。

“呸,你这个臭小子,你也…”假船夫忍不住嗤了一声,又倏地住了口。

远处隐约有一道人影在奔袭。

待那人驰近,面孔依稀从月光透出,假船夫问,“你朋友?”

陆庭芝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假船夫欲言又止地看了陆庭芝的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闪身跃进了一旁的树荫中,“好好活着吧臭小子,少做傻事…”

话音刚落下,凌天衡也已赶到了跟前,看见陆庭芝完好无损地坐在地上,似乎轻轻的吁了一口气,“没事吧?”

陆庭芝摇头。

“等等,不要走开…”对陆庭芝低低嘱咐了一句,凌天衡转过身,轻轻一跃,也到了树丛里。可是他谨慎地在周围探看了片刻,黑压压的树丛中根本找不出半个人影。

他一路循着马蹄,和各种痕迹,在入夜后赶到了城内,正准备向路人打听消息,陆庭芝恰好骑着马从街口穿过,追在一个人影后面。他唤了两声,陆庭芝却根本没有听见,眼光只牢牢地抓着那人不放,他猜想陆庭芝紧追那人一定有他的缘由,可是未免陆庭芝遇上什么不测,就一直跟了过来。

目睹了陆庭芝骑着快马也难以胜过那人的轻功,又分明看见那人进了树丛,然后竟然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他明白那人殊不简单。

默然走出树丛,接二连三的奔走和搏斗,没有好好的歇息片刻,就是再威猛的虎豹也会力竭的时候。凌天衡刚生出一丝疲惫,却很快就发觉他又要背负一个重担了。

凌天衡即刻背起陆庭芝,连夜赶去与宋玄一,还有皇甫萱会合。他们自然也就不知道太守大人回到卧房之后,发现锁在柜子里的钱票全都不翼而飞,名贵的古器摔得四分五裂,又闻到卧床枕头上的尿骚味,紧接着牢狱那头还传来有人劫狱的消息时,有多么震怒,发出了多么歇斯底里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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