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落堪称天长地久,祖宗们在地宫中居然不辞辛苦地打了条笔直的死亡通道,为他们的送葬提供一步到位的服务。身法飘忽的玉蟾在千钧一发之际伸出钩锁,强硬转向,两人没有掉进银汪汪的方池,而是砸在光滑考究的地板上。

叶子阳想,自己应该断了几根骨头,手臂脱臼,痛的几乎难以翻身,而好消息是自己是个神医。

距离眼睛最近的是地面繁杂的花纹,填充艳丽漆彩,雕镂兽尾鸟羽相互咬合,衬以花团锦簇为底,类似的浮夸风格他只在尚未被翻修的禁城遗迹中见过。于是视线从这些华丽的近乎悚然的艺术品延伸,纵横交错的银色河流串成湖泊,在沉默的空间里起伏流动,顺着这些介质不明的液体流向,则有偌大的彩色石台镶嵌其中,大小不一,方正对称,组成石阶指示前进的方向。

显然他们处于起始位置的巨型石台上,用料大方,毫不吝啬。

玉蟾接好了他分离的手臂,叶子阳抬眼环顾,靠近底端的位置是源源不断吐出银流的龙头石雕,被略微倾斜的地盘牵引,汇聚成池。此处的墙壁极高,青赭二色绘制出巨大的图腾,记录的是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

从混沌初开,天地分合,到八荒裂土,群侯割据,再之后始皇称帝,先夏初临。与其将言隐王写入正史,不如说大荒百姓更多将其神化为某种开端意义上的英雄或祖先,更接近于精神上的象征意义。所以他们在大荒仅存的年龄最为古老的遗产——帝陵中,发现绘有言隐王的画像,堪比在严肃文学中插入野史的反直觉冲击。

而区别于历来年画中的模板形象,墙上的帝王显然更为年轻和神秘,自上而下的斗篷和兜帽掩盖了大半的体貌特征,仅能看见赤足踏地,腕上结草环绳,手中低垂漆光阔剑。其跟前环绕无数臣服的生灵,形貌各异,叶子阳能够指出的无非是通体漆黑的死士,赤发金瞳的南荒后裔,还有据说应召而生的万千树海灵木。

画师用笔并不细致,远不如打造此方的雕刻匠人吹毛求疵般的完美,只是图上背景幽暗,如火又似急雨,待视线完整掠过重新聚焦至年轻的王身上的时候,其中滋味却更加难以言明。分明少年只露出半张脸,但其唇线紧抿,又泛出悲天悯人的情感。

再多看几眼又会觉得唏嘘。他们并非历史学者,也谈不上书画鉴赏家,跨越千百年的岁月画师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创造了这一面留存后世的遗作,又想要传达什么样的感怀,再也无人能够去求证。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寻对了方向,先人将秘密葬在地底,希望其永远见不到阳光的同时却又预留了直达的捷径,叶子阳挣扎着撑起几乎散架的躯体,朝着银流的方向逐步挪去。玉蟾紧跟了上来,恰到好处的扶住对方相对惨烈的半边,加速这趟不归路的进程。

“我们会去到哪里?”

“人生而行路,路则有终,终则无归。”依旧想不起来这是出自哪位名人之口,多半还是某位苦大仇深的皇室成员,若他们放下皇族的血脉重担,也许能够出几名流芳百世的诗人或者学者。

“是凛岁年间的延宁公主,因自裁于宗庙前被褫夺封号废为庶民。”

“……”

“在教坊司,禁城内史被列为基础必修的项目。”

沉默无端蔓延了片刻,叶子阳忽然道:“活着意味充满争斗,争斗意味着对抗,成败和休养生息。后路尽数折断,前路无穷苦厄,悲哀如何,庆幸又如何,总有人享受其中,或畏惧不已却竭尽全力,万事万物皆在前行,我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活着方能在这条不归路上继续前行。”

哪怕生来注定毁灭,也总有人为其诞生和延续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他的话和踉跄的脚步一点都不合拍,却很诚实的在回答几个时辰前的问题。

“这不能说服我。”

“我何苦要说服你,人们总认为死亡陌生且遥远,但你我距离死亡不过咫尺,有人亲眼目睹悲剧变得心灰意冷,也有人正好相反。”叶子阳拢起碍事的衣袖,在物理意义上的痛苦中试图保持最后的从容和风度,“另有某个人说过,这个绝望的世界从来不关心你的想法,他只在乎你的死活,仅仅因为这属于轮回的一部分。”

女子月娥般的眉毛逐渐皱起。

可能这位格外实诚的姑娘在思索这句话的出处,但轮回二字出口的时候叶子阳就已经停下了脚步,剩余的声音便随着对方缓慢的抬头飘向上空。

他们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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