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乡,见到了母亲、妻子和女儿,这比什么都好。
得知叶尔康回来了,村支书老王找上门来了。客套了几句,王支书说明了来意,他是想让叶尔康去后山看看,那里挖出了铁矿石,不知品相几何。叶尔康答应明天就去,待看过就知道能不能炼铁了。王支书叹气说:“真愁人,建了十几台炉子,这眼看就要没米下锅了,完不成任务不好交代呀。”
村子里和全国一样大炼钢铁,许多村子都办食堂吃大锅,唯独王支书顶住压力没有那样做。他是去外地参观先期搞起来的大食堂,看到没有节制地消耗粮食,他心疼了,这得有多少粮食糟践呀!
叶尔康说,我原先查看过咱们这里的地质构造,没有成矿的可能。
王支书说,唉,没有矿石拿啥炼呀,真惆怅死了!
说了会话,临出门王支书问俞英莲,“今夜是不是你的班,我去安排让人顶替你一下。”俞英莲有些难为情地回应说:“大家都那么累,哪有人替呀。”嘴上这么说,她倒真希望今晚有人能替自己。
王支书说:“这事我来想办法。”
有男人的日子真好。吃了饭,一家人陪着老太太拉话,素萍连作业也不能专心写了,竖着耳朵听大人们拉家常。到最后还是老太太发话了,你们也早点歇息去吧,素萍明天一早要上学,我也累了,歇着吧。
回到厢房,点上油灯,合上窗帘,屋子里充满温馨。俞英莲给当家的端来了热水,让他泡脚。在乡下,很少有人勤快地每天洗脚,但叶尔康在外养成了这一习惯,特别是冬天烫一烫脚驱寒,很舒服。她问,今天去后山跑了一天,情况咋样?叶尔康说,那些石头是有一些含铁成分,但根本达不到冶炼的标准。从那岩石上留下的标记看,已经有地勘人员来过了,若是个富矿早就开采了,不会等到现在。
俞英莲铺炕,并排两个枕头、两床被子。她说,王支书还等着那石头炼钢呢,完不成上级布置的任务,弄不好就要砸锅了。叶尔康心里有话,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包括妻子也不想说。
脚洗完了,俞英莲端起盆子往外走。叶尔康说,水还温,你再加点热的,也洗了。俞英莲说,我到厨房去,一会就好。自嫁进叶家,她从不在睡房洗脸、洗脚、洗下身,哪怕面前是自己男人。
从厨房返回,俞英莲脸红扑扑的,看见叶尔康已经钻进被窝等候了,她心怦怦跳跃,掩好门,脱鞋上了温暖的炕,看他一眼,姣媚地一笑,扑地吹熄了油灯。
千般柔情,甜而不腻,清爽怡人,不管生命还有多少明天,就让醉人的时光停留在今夜。自从浪子回头的那天起,在他心中不再有情深缘浅之说,也不需要刻意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想好好疼她,给她温暖,让她拥有一个明媚的春天,与她携手走向烂漫。
屋外星光璀璨,远处的炼钢高炉正在出铁水,夜空都被映红了。
这个星光下的北京城,薛嘉华还没有入睡。他喜欢宁静,更喜欢夜的深邃与凝重。静静的坐在一隅,留一份沉默给自己,思绪杂乱了,需要好好梳理一番。满脑子浪漫缱绻着甜蜜,也有失落包裹着的惆怅。
数天前,他从大西北回归,急不可耐去见梦中的至柔。当一个面容黝黑的人出现在眼前,她几乎认不出来了。她以为找错人了,刚要走开,猛然间看到了他那熟悉的笑脸。天哪,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她的惊讶毫不奇怪,是追求事业和理想,野风在他的每个发梢都留下了烙印。
“是你吗,嘉华?”尽管难以相信,但心儿促使她往前一步,欣喜挂在眉间。
他用微笑回应,用眼睛告诉她,终于回到你的身边了。
那会他多想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可巷口来往都是行人,激情难抑也得克制,唯有默默凝望。无声胜有声,一切都在怦然而跳的心海里。
他似乎在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
她好像回应道:我也是,千言万语都难诉我对你的爱。
他多想捧住她因激动而潮红的那张脸,给她一个滚烫的吻。然从长街那边走过来一位丰韵的妇人,这让至柔突然神情慌乱起来,脚步往后本能地挪动。薛嘉华不知道,她就是至柔的母亲,一个旧式的戏子,如今翻身得解放成了堂堂正正的艺术工作者。
仨人都显尴尬,至柔母亲用异样的眼神打量风尘仆仆的薛嘉华。
薛嘉华心里忐忑。
“去家里吧,站在巷口,让人看到了像什么话。”
那一幢老宅,大门内迎面是一堵高大的影壁。作为旧时的商人,至柔的父亲倒也客气。至柔陪母亲做饭,母女俩在厨房不知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待最初的局促与窘迫慢慢消失后,淡定下来的薛嘉华和坐在厅房八仙桌边上的至柔父亲聊些家常话。说到后来,旧商人还是婉转地提出了比较现实的问题,男人要担负家庭的责任,人生的旅途不仅仅只有花前月下的浪漫。
话说到这份上,薛嘉华的心有些下沉。
果然,在吃过晚饭后,送薛嘉华到巷口,那一刻至柔感到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他转身后,她眼泪坠落的轨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至柔站在心碎的地方,轻轻打一个结,阻止伤痛再流出。
一回到家,父亲坐在太师椅上等她。
“放弃吧,孩子,你们不合适。不仅仅他是个注定要过流离颠沛生活的人,更重要的是按你的性格受不了没他的日子里那种孤单与寂寞。”
至柔心乱如麻。
躺在床上,至柔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她以为能忘掉他的,能忘掉细雨中被他裹到身上的那件外衣,能忘掉在陶然亭牵手走过的冰面,还有看她时那双炙热的眼睛。不用怀疑,她是爱他的,而且爱得还很深,有些难以自拔。自当初心里的涟漪被他泛起后,她从没想过要放弃。她甚至勾勒过将来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清早一同出门上班,傍晚回到温馨的小家,一边做饭一边哼唱歌儿。面对面坐下来,你一口,我一嘴,品味的全都是甜蜜。有闲情了,偶尔不妨月下漫步一番,那又会是别样的诗情画意。
可他常年奔波在遥远的大西北,她和谁去共筑卿卿我我的港湾呢?
至柔很是苦恼。
不能怪罪她的父母,天底下所有的爹妈心都是相同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女拥有温馨安逸的生活。薛嘉华给不了,选择了她面对的只能是落寞的空房。那样的话,她将和浪漫亲昵的花前月下作别,守望孤寂,眼睁睁看着青春岁月年复一年地悄然从指缝里溜走,不再回还。
这些日子里,薛嘉华痛苦着,心事浩茫,诉说给谁听?想忘却,可脑子里回旋的全是她的影子,或欢笑,或难过,难以挥去。至柔和他一样,也在忍受着煎熬,灯光下她要么坐在桌前发呆,要么斜倚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愣神。翻开相册,皆是他的凝望他的微笑,恍惚中,那站立的身姿动了起来,向她挥挥手,无言地踏着曲曲弯弯的小路走向极目处的地平线,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广袤荒原。
不觉中黯然神伤。
在一个下雪的日子,薛嘉华独自去看了看久违的未名湖。雪落无声,湖面被冻封,昔日的湖光塔影意境不复存在,涟漪被冰雪严严实实遮盖了起来。校园里清冷而寂静,走上石舫,他没有找到不经意间留在那里的足迹。有多少个早晨,他和她晨读在这充满诗情画意的湖畔,通过时光的隧道,他又一次回到了并不久远的从前……抬眼望去,湖的那岸,曾经有个若有所思的女孩再也没有来过。隐约中有一阵琴声从林子的那头传来,他恍惚看到一个美丽的舞者,在天际间伸展、飘逸……水流云在,俗世中上演的躁动不安,你情我意,不过一片烟云,转瞬即逝。罢了,离去吧,带走一片枯叶,放在心底,留作纪念,永远不再泛起。
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推开窗户,冷风扑入,他打了个寒颤。夜色阑珊,他望着星光似在说,放手吧,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尽管心很痛,难受。
然,爱在转身时盛开,就在那静寂的巷口,他和她站定,四目凝视。早春的晚风从空中刮过,光秃秃的枝条摇摆。灯光依旧,他能做的就是向她道声永远的祝福,别她而去……她猛然冲过来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喃喃地说:咱们结婚吧!
薛嘉华惊愕了。恍然如梦般的感觉,他甚至不相信似地缓缓转过身来,从她深情的凝望中,他看见她抬眼含泪,吐字殷殷,听之心碎了。
“……对不起,是我惹你这样了……”
至柔的泪哗地就下来了。抱住了,就不想松开,唯恐一撒手他就此从眼前消失……
如果就此放手他会万分懊恼,也许这辈子都会追悔。可为了至柔放弃挚爱的地质事业,他同样会懊悔终生,有多少仁人志士抛家别舍一头扎进茫茫大西北,甚至隐姓埋名,为的是实现心中那崇高的理想。当然安逸固然美好,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会让人沉醉。可号角令人激情澎湃、热血沸腾,白日里长途跋涉,为祖国寻找宝藏;夜晚,听着帐篷外喧嚣的风声进入梦境,那也是一件惬意的事。既然不能两全,唯有忍痛放弃,尽管心在出血,很疼,但只能那样。思前想后,他觉得该是分手的时候了,不能因爱她,就让她和每一个孤寂的日子相伴。只想把所有的美好记忆留在别后的回味里,哪怕咀嚼中带有一缕难以言说的苦涩。
“你父母是对的,我不能为了爱而让你与寂寞相伴。”他轻轻拍拍她有些冰凉的手,尽管心里很痛,但还是如是说。
“不,我不能没有你。”至柔几近泣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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