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我,又该拿什么身份去说那些已经算得十分“不合时宜”的语句呢?

允晟眉头深锁,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还是转身打算离开了。

身后突然嘎吱一声,门被拉开了。

郇如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一句话都没说出口,眼泪先稀里哗啦地落了满脸。

允晟震惊地僵在原地,整个人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

说来好笑,从小到大,他见过不少女人哭泣,或楚楚可怜,或娇泪盈盈,或梨花带雨,或……总之,多是凄楚的,哀怨的,带着点凄凄切切的愁苦味道,似乎带着无尽的愁怨之色,还真没有一个,是郇如这样哭的。

与其说是流泪,不如是发泄的那种哭法。

咳,允晟竟然不合时宜地想到,有点,类似市井女子与人争执失败后的那种哭法,倒没有多少委屈或者惹人怜爱的意思,纯粹是感觉气不过。

“郇,郇姑娘,”允晟有些被惊着了,愣愣地开口安抚道,“你别哭了……”

“今天是头七么?”郇如一边拿了帕子掩住眼角,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头七要来回来找我啊!”

允晟怔了怔,沉默片刻,等郇如哭尽兴了,然后默默掏了帕子出来,递到她手边,沉声道:“虽然……但,我不是孤魂野鬼。”

郇如的脸色微微扭曲了一瞬,抬手握住允晟的指尖,摸了摸,冰冰凉……

郇如的神情顿时又一言难尽了起来。

“咳咳,”允晟一时开始感觉有些头疼了起来,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尴尬道,“在徐州府的时候,事急从权,有些事情,说来话长……”

“那就请太子殿下长话短说吧。”郇如崩溃的情绪发泄了大半,人也冷静了下来,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不同寻常了起来。

再怎么,郇如也不至于矫情到认为,如果裴允晟真的化成了孤魂野鬼的话,头七这么珍贵的日子,还会留给自己了。

虽然如今一个已经死了的大活人大半夜地活生生站在自己屋门外,也是一件十分惊悚、细思极恐的事情就是了。

“裴允康想在徐州府对老四动手,我亲手杀了他,”允晟简明扼要道,“然后干脆将计就计,假死遁逃。这样的话,等消息传到洛阳,父皇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立老四为新的太子了。”

郇如沉默了一下,面容平静地问道:“这件事四殿下知情么?我这就去通知他来冀州接您……”

“不,”允晟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直白道,“这件事暂时还不能让老四知道。”

如果让允僖知道自己还没死的话,允晟实在不太能保证,以允僖那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还会不会愿意回洛阳做太子了。

郇如再次沉默了半晌,片刻后,闭了闭眼,轻轻地问允晟道:“那陛下呢?”

兹事体大,总得还是要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知情人兜着的吧。

“父皇,”允晟踌躇了一下,怅惘道,“其实他知不知道,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差别的。”

成宗皇帝一直拖着没有废太子,是在等着谁从北边回来,其实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了。

“好,既然如此,”郇如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笑了起来,充满讽刺的那种笑法,她神情讥诮地问允晟道,“您今日来找我作什么呢?”

你把什么都料到了,算得一清二楚,你甚至不惜拿你自己的性命,去成全了你的兄弟情义、父子情分……既然如此,你还回来找我作什么呢?

过去的那些是是非非,郇如从不觉得允晟有哪里做的错的,说到底,郇瑾的一句话说的很刻薄,但也很一针见血:当年那场选妃宴,从一开始,就是郇如她先过去自取其辱的。

他裴允晟从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他只是不喜欢她罢了。

但这算不得是他的过错。

但是现在,郇如在心里无声地冷笑了起来,既然毫无情意,今日为何要来?

倘若有丝毫情意,当日在徐州府,他成全的那一切里,可曾有过她郇如的毫厘之地?

郇如突然感觉一阵发自心底的失望,但这失望,她竟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对谁的比较多。

“我,”允晟罕见地吞吐了片刻,开口又闭上,片刻死寂般的沉默后,允晟又从怀里掏了块帕子出来,轻轻道,“郇姑娘,别哭了。”

“你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么,怎么一直……”

“我以为你死了,”郇如接过绣帕,狼狈地捂在自己眼睛上,含着丝丝恨意,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重复道,“裴允晟,我以为你死了。”

“我以为你死了,”郇如捂住脸,哭着哽咽到难以自已,“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

“太子殿下,您的心太满了,”郇如闭上眼睛,语调里含着深深的疲倦,和一丝不容错辨的恨意,“您心里有国家,有朝廷,有父母兄弟……但是已经快装不下别的了。”

允晟错愕地立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郇如甚至是在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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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郇如疲倦地合上门,漠然道,“既然您觉得既不需要通知徐州,也不需要告知洛阳,那我就当今日,您没来过,我没见过。”

这之后的半年,允晟回洛阳,入普化寺,见傅皇后,见允僖,见成宗皇帝……但是再未见过郇如。

如果一个人诚心想躲着另一个人、而后者还不主动努力去“偶遇”的话,纵然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想彻底地在彼此的世界里失去痕迹,也并不是多么难的事情。

允晟觉得有些怅惘,但隐隐的,心底深处,竟还觉得有几分庆幸。

其实这样……也还好。

虽有遗憾,但说不得上是平生大悔。

半年之后复半年,直到某一天,允僖来普化寺寻他支主意,闲谈间,突然偶尔提及,说他表姐郇如总算是要嫁人了。

允晟沉默了很久,很久。

当然,允晟想,自己出面总是不太合适的,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总都是不合适的。

略一思索,允晟便揣着玉牌往傅皇后的居处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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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一半,允晟突然站定了。

他这一生,有过太多的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很小的时候,成宗皇帝便教导他,意外与放纵,不当该属于一个天下的掌控者。

但现在,允晟想了想,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不必再顾忌这些了么?

允晟连玉牌都没有来得及放回去,直接纵马下山,朝着一个在心里描摹过无数遍的地方奔了过去。

夜袭千里,只为答一问,也只为再求一个答案……这么疯狂而不理智的事情,允晟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真能做得出来。

他只是突然就很想这么做了,很想立刻再见郇如一面,很想当面告诉她,那个自己思量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得出来的答案。

因为作为大庄皇太子的一生,在那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从那时起,他将只仅仅是裴允晟。

他曾经辜负过一个女子,而那时候,他不想再辜负她了。

执此一生,卿不去我,我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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