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兢并不知道自己来到风陵究竟能做些什么。

直到被弟子引至青竹殿前他也仍想不出自己来此的目的。

这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情。

但韩兢驻足片刻,仍是叩门而入。

敲门声似乎惊了正在殿中打扫残局的人。

常伯宁在起身时,衣袖带翻了刚收拾完毕的棋盏。

待韩兢踏入室内,恰见满室蹦跳的黑白棋子清越有声。

打翻棋盏的常伯宁不由一呆:“”

他回过神来,看向来人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在道友面前失礼了。”

韩兢无言,只低下身来,捡起滚到自己脚下近旁的十几颗黑白子送至玉棋盏侧送入拾来的十几颗棋子。

在置放白子时常伯宁恰好送了一枚白子进盏。

二人指尖微妙相触。

常伯宁指上犹带着棋子的温润凉意。

韩兢克制有礼地抽回手来:“端容君,冒犯了。”

“无妨。”常伯宁看向他,温和道,“许久不见了。一别之后你可还好?”

“还好。”韩兢在客位坐下优雅持重“剑川之后我又走过了许多地方。路过风陵便想来看一看。端容君乃天上之月还记得小道小道已是受宠若惊不敢妄作他想。”

常伯宁:“你可是听说朝歌山之事方才来此的吗?”

韩兢:“朝歌山出了何事呢?”

常伯宁有些讶异:“你”

他愣过片刻,望着韩兢,笑了一笑:“唔,不知也好。小道友游览世情,未必需知天下事。须知天下事知道的多了,伤心事便也会多。”

韩兢长久而温柔地注视常伯宁:“我是否触到端容君的伤心事了?”

“没有。”常伯宁浅笑,“故友重逢,不提那些。抱歉,本该是有酒数杯酒,无事一枰棋,可我早已戒酒,这棋也”

“天色太晚,端容君今日该是很累了。”韩兢仿佛当真是与常伯宁闲谈来哉,一句一句,聊得漫无边际,“听说端容君与荆道君对弈了整日,胜负如何?”

常伯宁答:“赢七,负八。仍输一局。我与荆兄相约,来日我亲登九嶷,再决胜负。”

韩兢点一点头:“听起来是很好的棋手。”

常伯宁未闻天下事,但韩兢知道良多。

九嶷荆门荆一雁,乃国手之才,年纪轻轻,便在天下闻名的金玉棋堂中与堂主开局连弈九局,大胜之。

一本苍梧堂弈谱,更是因满腔巧思流传于世。

可他很懂该如何让着常伯宁。

这很好。

很好了。

常伯宁问他:“道友游历至此,将来要往何处去?”

韩兢平静道:“我已立愿,周游三千世界,赏遍天下奇景。”

他要去的三千世界,名曰碧落,名曰黄泉。

常伯宁眨眨眼睛:“那将来可否再见?”

韩兢:“或是难了。我不会走回头之路。”

常伯宁:“那便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韩兢:“来日之事,也难以说定。”

常伯宁笑了:“那,愿道友一路顺风,来日再会。”

韩兢立起身来。

常伯宁有些意外,仓促起身:“我方才那句话,不是送客的意思。”

韩兢:“在下只是来见端容君一面,见到了,讲上三五句话,便够了。”

常伯宁:“可”

韩兢将手抵放在心口处,温声道:“我前路很长。可三五句话,足慰风尘。”

常伯宁一时无言:“我送你。”

韩兢:“莫送。我一人就好。”

常伯宁绕过桌案,坚持道:“我送你。”

韩兢没有再推拒。

二人出了青竹殿,伴风同行。

他们皆不是多话之人,一路行来,只静听风语虫言,话音却是寥寥。

韩兢:“我一路走来,看这一山花朵,有些颓靡。”

常伯宁正走过一丛玉兰树下,仰头观视,语带惆怅:“过去两年,我无心照料。委屈它们了。”

“一切都过去了。”韩兢道,“来年春日,风陵山定然花开遍山。”

常伯宁突然问:“那时,你还会来吗?”

韩兢:“端容君忘了?我不走回头路。”

言罢,他停下脚步,面对近在咫尺的山门,道:“到这里就好,不必送了。更深露重,端容君多加衣物,切切保重。”

常伯宁也不再往前,只点一点头,目送他缓步走出殿门。

那名守山弟子仍在,见韩兢出山,不由惊讶:“您怎么就出来了?”

他以为,这人等待这许久,定要与端容君畅谈夤夜,抵足而眠才罢。

韩兢:“该见过的人已见过,自然要走。”

守山弟子看他不卑不亢,气质清逸,不像是那些想刻意巴结端容君的道人,自是对他有些好感,难免替他感觉不值:“加上从青竹殿一来一回的路,您进山还不到一刻钟呢。”

韩兢:“一刻钟了吗?”他以为足有一生之久。

守山弟子也不好去管他人事,只是莫名有些替这名道友懊丧。

然而,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匿在月色中,守山弟子才发现,自己竟是连他的名姓也不知道,更平白添了几分怅然。

高岭之上,常伯宁负手而立,静望着韩兢离去的背影。

天上止一轮明镜高悬,常伯宁不必忌光,摘去了遮眼的薄纱,是而天地一片澄明。

月明,人影,两婆娑。

常伯宁虽是有些懵懂,但他不至于全然的愚惑。

至少如故说过的话,常伯宁向来是放在心上的。

剑川落水之际,如故突然提起了韩兢,问过常伯宁,是否还记得他。

尽管当时一时忘却了韩兢是谁,但待思绪整然、再回首望去,常伯宁仍能在记忆的余影里记起这位君子好友的模样。

当时,他只是觉得奇怪,如故为何会提起他。

封如故想得到的事,常伯宁亦是想得到。

尽管速度稍慢了些,直到如故“过身”后,许多关窍,他才慢慢想通。

唐刀客的最终目的,是逼如故堕魔,且是步步为营,精心算计的。

他显然知道,如故身上的魔气需得慢慢诱发。

也正是他那在青阳山中摧折了如故心脉的一指,断了如故再归道门的路。

换言之,他既知晓抑制魔气的七花印存在,同时也能运用移相之术。

能同时达成这两个条件的人,并不多。

想通这一点后,常伯宁心中云霾深锁,难见天日。

他逼迫自己回忆起了更多的细节。

剑川外石榴树下的一抹红衣,夺命花雨中的一朵血花,猎猎酒旗下的翻飞衣袂

它们的主人,都生了一双相似的、冷淡的凤眸。

常伯宁疯了也似的追查唐刀客,一是为了给如故和众家道友报仇,二是为了证明,他不是他。

今日,方与荆一雁对局完毕,听说这位在剑川月下与他有一面之缘的道友来访,常伯宁便立即请他来见。

因为心绪翻涌,当他推门而入时,自己一时慌乱,竟打翻了棋盏。

这一点小小的狼狈间,常伯宁却意外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并得到了仔细观望他的机会。

常伯宁得出了结论。

是他。

只是,他宁愿当这故友死在“遗世”,从未出现。

这样,他的竹君道友,方可在世上留下这一副清白身,方可保丹阳峰不受其波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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