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沟沟里,那些年,二机厂和三机厂,以及铜分厂的人不明白他们算城里人还是乡下人。
和城里人比起来,你生活在老山沟沟里,人家把你当乡下人看和这的农民比起来,你端的是铁饭碗,吃的是公家饭,不是农村户口,应该算城里人。
杜小甜记得有一次搭送病人到省城的救护车,进城以后,开救护车的司机被交通警察拦下,把他的驾驶执照和工作证拿来看了,说他的驾龄比他的岁数还大,不处罚他。
边上有几个小学生背着书包看热闹,见那救护车的车轮子和车身上都沾了泥,一个小学生问另外一个小学生说:“这是啥子车?稀巴脏的。”
另外一个小学生说:“乡坝里的,土包子进城了,城里不准摁喇叭都不知道。你看,人家警察都跟他说了,他还在摁喇叭!”
当时杜小甜在这车上,听得清楚,很不是个滋味。
祖祖辈辈的上海人,到她这就沦落成乡下人了,一代不如一代!
我杜小甜走在省城的街上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论长相有长相,说打扮,比你们省城人还时髦。
埋怨父母已经没有用了,一步错,步步错,说到底都是他们的错从大上海的人变成到那老山沟里土包子。
杜小甜下定决心要离开那破厂子,离开那老山沟沟。
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父母没关系,没本事,调不出来,还得守着厂,守着那山沟沟过日子。
杜小甜经常照着镜子叹气,可惜自己白长得这么漂亮了,那么多人追求她,有的小伙子真的不错,谈了好几个,临到结婚就悬崖勒马了这婚一结,接下来就是生孩子,铁定了就得在山沟沟呆一辈子了。
老家的亲戚给他介绍老家的人,可是都是些歪瓜裂枣的,以为取长补短杜小甜长得漂亮,但在内地山沟里,人家是大城市户口,这样就平衡了。
可杜小甜不认这个命,银桂给介绍了几个也不成,说她这侄女,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只好随缘了。
原本欣欣向荣的厂子,到了九十年代这厂里的日子就像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吃皇粮的日子没有了,经常一年半载不发工资了。
真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以前哪些高大上的口号都都恍如隔世了,而今都是向钱看的年代了。
杜月旺一家人抱团取暖,但都吃家里的老底子。
有句当地的怪话是:人是活的,鸡儿是甩掉的。
也就是活人不能被尿憋死的意思,得想办法,靠政府靠中央看来不行了。这世界除了天大、地大就是政府大,政府待见你,你就是龙,你就是虎不待见你,你就是虫,你就是后妈养的,叫你饿死鸡儿球朝天,不死鸡儿也过不好年。
这么大一个厂,军工厂,国有企业,还都得下岗。
这厂边上的没多少文化的农民,一个劳改犯牟家大儿子却成就了丰功伟业,成了这厂里,这山沟沟里家喻户晓的知名人物。
二机厂和三机厂的很多人都到了牟老大麾下的公司上班,工资比这厂里的工资高多了不说,还从不拖欠工资,在他公司上班的职工,生日还给发蛋糕,还给一百块钱,年终有奖金。
这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想到当年的土老鳖,如今却成了龙王爷!
杜月旺也感叹,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说的话:要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话说了一半,先富的这部分人是谁?
关键的后半句没说。伟人就伟大在这些地方,现在看来是叫牟老大这样的人先富起来。
杜月旺经常做梦,一会在沪上老厂上班,一会又在现在的三机厂上班。醒来,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三机厂已经垮掉了。
沪上老厂还红红火火,那里有他熟悉的乡土人情,有熟悉的生活和环境,能够给下一代更好的前途,可那一切和他早就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了。
杜月旺有时说,来这一辈子肠子都悔青了,一会又说为国家做贡献,无怨无悔。看着残败坍塌的厂围墙,周围长满野草灌木的厂房,就像看见至亲的亲人的尸体一样,有一种强烈想哭的感觉,毕竟自己一生最最轰轰烈烈的时期是在这度过的。
杜月旺坚信这厂子还会兴旺起来,可除了做梦,这一天终没来。那时因为年轻,对美好未来的好奇和追求,才是离开故地的原因吧?
杜月旺感想到,回老像妾一样,就像乱搞男女关系被抓到一样,无地自容的感觉,就像发配出去的贼配军,不好好在那戍边,回来给领导找麻烦来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老一辈的领导都退了,新领导想得是另外一套。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老家伙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可小飞、杜小甜下一代的希望前程在哪里呢?杜月旺茫然,着急。
“老厂被弄去劳教的人,回去厂里还给安排工作,我们这些来了内地的人连老厂劳教人员的待遇都没有!”
杜月旺又唠叨这说了无数遍的话。
“侬脑子有毛病,我们是守法正派人,怎么和劳教、劳改的人比呢!”
金桂听了杜月旺的话来气:“在这里人家认为你是外地人,在老家,人家也认为你是外地人。我们就是没有家乡的人。是谁心里都受不了!”
现在农民比工人过得滋润,不再看不起农民了,而且想到了在农民那攫取好处的各种法子。
厂里的人居然有人发现,到农民刨完的土豆地里或者红苕地里再刨一遍,都有惊喜的发现,能刨出许多农民漏掉的土豆和红薯,经常能刨到漏下的大家伙。
厂里的高音喇叭虽然很久没响了,但一到那时候杜月旺就要醒来,再也睡不着。知道不用上班了,起来也枉然,试着继续睡,可睡不着人更难受,脊髓被掏空一样发虚。
杜月旺体会到:年轻的时候你折腾时间,年老了就是时间折腾你了。杜月旺到时候就起来,像以前一样起床做饭,打扫卫生,整理房间完事了心里空空的,坐着发傻。找最便宜的茶摊,和老同事会面聊天。
日子要打发,时间好像成了负担。这就坐吃等死了?越想越烦心。
杜月旺感觉这世界上最邪恶的事就是想干活的人没活干,他把自己的这个感受说出来,小飞就顶嘴说:
“你说的这算不了邪恶,邪的是有活干,可干了活不给钱!”
杜月旺经常把他日本造的老式录放机拿出来,翻来覆去放那些老掉牙的歌曲:
“苦菜花开满地黄,乌云当头遮太阳,鬼子汉奸似虎狼,受苦人何时得解放……苦菜花开香又香,朵朵鲜花迎太阳……”
老听这些歌金桂心烦了,说:“放点喜庆的好伐苦菜花,再听就成苦瓜,出门要触霉头了!”
“你不听就把耳朵塞着!比那些蹦蹦恰,只敲鼓不打锣跳抱腰舞的好听!”杜月旺用眼睛瞪金桂说。
……
和杜月旺从沪上老厂一起来三机厂的阿强走了,走得那样孤寂凄凉。
才五十出头,患的是肝癌。回沪治病前临动身的时候给杜月旺打了电话,告知要回沪上一次,说去看病,可能要动大手术。
不足400元的退养费难以维系在沪的生活,还不说要看病了,也只好回内地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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