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夫人正和几位年老嬷嬷抹牌取乐,见李丹若送来了瓶插荷花,连声赞好,几个老嬷嬷凑着趣,变着法儿夸奖,热闹了好一阵子。

李丹若羞涩的听着夸奖,站在旁边,侍候着程老夫人又抹了几回牌,众人散了,程老夫人示意李丹若陪她往后面小园子里散散步。

李丹若挽着程老夫人,一路赏着景说笑着,渐渐把话说到了姑父的新差遣上。

程老夫人笑道:“你姑父是个老实能干的,今年也快五十来岁了吧?这些年也没领过什么正经差使,再没机会,他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总算运道好,有机会领了这震武军节度使。虽说偏远辛苦些,可这个差使立功容易,这个节度使又一向都是一做两任的,有这十年做下来,立上几件大功不是难事,这么着,他家那爵位也就牢靠了,你表哥的前程也有了。”

“我也是这么想。马鸣远求任震武军节度使那会儿,姑父和大伯就没少托人,想求到这差遣,后来大伯听说大皇子连荐了好几个人进去,看样子对这个节度使势在必得,就跟姑父说,这个差使是跟大皇子争了,跟大皇子争,那是鸡蛋碰石头。姑父和大伯立刻就收了手。

没想到,这马鸣远竟然没做多长时候,竟然会私吞军饷,贪墨这个银子,真让人想不明白。”李丹若顺势将话扯到了自己的担忧上。

程老夫人脚步微顿,惊讶的看着李丹若,“你姑父和你大伯谋求差使这事,还有这马鸣远怎么不会私吞军饷?这些是你太婆跟你说的?你大伯常跟你太婆说这些衙门里的事?你太婆常跟你说?”

“嗯。”李丹若答的坦然,“朝廷和衙门里但凡有什么大事,大伯都会跟太婆说,和太婆商量好了再定主意,有时候小事也说,太婆说,好多大事,都是从小事上起来的。

太婆还爱看邸抄,看的可仔细了,好多事情,太婆都比大伯看的明白得多,看的也远得多,大伯很听太婆的话。

太婆爱跟我唠叨这些事,我阿娘,大伯娘都不爱听这些事儿,家里也没有旁人了,太婆只好跟我唠叨唠叨,我倒是挺爱听的。

马鸣远这个人,大伯说过他好些事,还有邸抄上关于他的事,以及,他的文章奏折,都能看出来,这是个圆滑非常,很有志向的,他是商家出身,自家家财极富,族里更是豪富,从入仕起,就不惜银子,拿银子铺政绩通路。他在荆湖北路任上时,境内陵江崩堤,他召集境内富户募捐,自己先拿了一多半出来。

他做官这些年,用出去的银子无数,族里因为他的步步高升,生意蒸蒸日上,银钱上只有多,没有少的,马氏族中子弟也有了兴起之势,他和马氏一族,都是奔着由富而贵,百年大族去的。

他投到大皇子门下,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百年大族,好不容易求了节度使的这个差遣,这个时候,怎么会为了这么点军饷坏了身家性命,断了全族的未来?”

程老夫人听的早就站住了,专注中带着惊讶意外,和几分怔忡,“这朝廷的事,你看到这个地步儿了?你太婆……我竟然没留意到,我平时……我真没大理会过这些,马鸣远案子有蹊跷?你看出什么了?”

“嗯,”李丹若落低了声音,“这案子有蹊跷算不上,不法必定是有的,他这罪名,私吞军饷,贪墨不法,还有个不法呢,还有,”李丹若顿了顿,“四月里,淮南西路转运使黄永忠,也是贪墨不法,直接问了斩,黄永忠也是大皇子的门人。我是觉得。”

李丹若下意识的往四周看了看,“今上的身子,这两年一直时好时坏,再说也到这个年纪了,这储君,该有个主意了,我是怕大皇子……太婆说,翁翁当年和她交待过,说今上逢大事常让人匪夷所思,我是怕……”

“你是怕大皇子落了空。”程老夫人反应很快,立时接口道。

李丹若点头。

程老夫人拄着拐杖,怔怔的出了半天神,长长叹了口气,“早些年,很早了,我跟你太婆一样,也爱听听外头的事儿,看看那些官样文章,可后来,这话我就直说,想来你也都看到了,咱们家,你翁翁之后,从长房起,有本事的先走了,余下的,没个能拿得出手的,没本事,倒是主意挺大。”

程老夫人的话顿住,慢慢舒了两口气,才接着道:“嫌我话多,不如他们的意,他们在外头的事,我倒是要从别人那儿听说了。小三房谋大皇子府这个长史,若姐儿啊,不怕你笑话,那委任下来了,我才知道。”

李丹若靠近程老夫人,挽住了她的胳膊。

程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苦笑连连,“你说的这些,我懂,可咱们管不了。往好处想想吧,大哥儿那份志大才疏,还不如他爹呢,就是凑上去,只怕人家也看不上,再说,跟大皇子府有牵连的,不是咱们一家,这京城里,这些年,就是如今,谁不想跟大皇子府攀上哪怕一丝半点的关系?往宽处想吧。”

李丹若低低嗯了一声。

程老夫人一只手拄着拐杖,缓步往前,“咱们家那些烂事,你太婆知道的,你肯定知道。你三伯娘嫁进来隔年,就生了大哥儿,那时候,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你三伯娘的脾气性格儿,知道她要强,要强不是个坏毛病,是不是?可是,唉,是我的错。

大哥儿随他母亲,从小就是个要强的,偏偏天份上也跟他娘一样,他娘就咬死一条,人和人都是一样的,别人比她家大哥儿背书快,那是人家偷着先背了,人家文章写的比她家大哥儿好,那必定是事先准备过,请大儒改过批过,要么,就是说别家好,没夸她家大哥儿的人,别有居心,要巴结别人,要踩她家大哥儿,总之,她家大哥儿,就是比那文曲星下凡的文正公,也是不差的,文正公不过是运道好。”

李丹若默然听着,三太太廖氏这脾气,这认知,她是领教过的,太婆对她的评价就两个字:愚倔。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唉,这些年,你三伯和你三伯娘努尽了力气,从你三伯到你大哥,做什么不成什么,你三伯娘这脾气,就一天一天的往偏了走,这几年,唉,不说了,你都看到了,她恨我恨的咬牙,我知道,她觉得是我要打压她,宁可堵了自家子孙前程,也要打压她,唉,不说了。

咱们这样的人家,外面看都光鲜得很,里面……唉,李家,一个二字,梗在你太婆心里几十年,咱们家跟李家,又没法比。

唉,不说了不说了,若姐儿放宽心,一家一族的运道祸福,都是几十年上百的善恶积累下来的,注定了的,咱们做好自己,不做亏心事,修福修慧,积福积善,为自己,为子孙,就行了。”

李丹若低低应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些话,你得空和明哥儿说说,明哥儿是个明白人,这样的事,往后你常和他说说。“程老夫人又嘱咐了一句。

李丹若忙应了,也再多说这个话题,只扶着程老夫人,说着花啊草的,又逛了一圈才回到上房。

侍候程老夫人用了午饭,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李丹若回到自己院里,捧着杯茶,坐在榻上,看着窗外发呆。

男主外,女主内,小三房,以及小长房和小二房在男人在外头的事,越过程老夫人,连程老夫人都无话可说,连程老夫人都没有说话的余地,自己,就更没有了。

可,这个世道,是以大家,以族来论福祸,不是那个只论个人,连妻子儿女都不涉及的文明时代。

有福不一定同享,有祸却必定是要同享的。

但凡涉到储君这样的事,都是灭顶之灾,这不是事不关已。

等五郎回来,还是得跟他好好说一说,她得先尽力,不为别人,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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