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家,林晏桓对林晏生说道:“我把这两个保温杯放起来吧,你别老是抱着它们了,这个毛线都快磨细了。”林晏生看了怀里的两个杯子一眼,便交给了他,换作之前,她肯定是发着脾气不肯放手的,但现在想起来,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站在门口,好像第一次来这里一样,缓缓环视了一圈,才迈步走了进去。她坐在沙发上,便想起她跟父母亲坐在这张沙发上所聊过的天、说过的话、打过的趣。父母的脸栩栩如生,在她的脑海里上演着一出又一出的美好的回忆。坐了一会儿,她起身朝父母的卧室走去,站在门口的时候,她不禁有些害怕恐惧,但最终,她还是战胜了那股恐惧,伸手推开了门。父母亲的卧室陈设一如从前,连床头上那本还没来得及收的书也是原模原样。她迈步缓缓地走进去,见衣柜里父母的衣服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上面没有一丝灰尘,床头柜上的台灯、书本、母亲的梳妆台、梳妆台上摆着的梳子以及床上铺陈着的床单被褥,都十分整洁,看起来不像是几个月没住人的样子。她知道,这些都是林晏桓收拾的,他每天起来给她做好早饭,把整个屋子都打扫收拾一遍,才会出发去公司。只是那些无意间摆出来的小物件,他却从没把它们收拾起来过,看起来好像父亲前一晚上还靠在床头上阅读那本书,母亲今早还坐在梳妆台前拿着这把梳子梳头发。望着这一切,林晏生微微笑了笑,即使是妄想,她也愿意相信这些妄想是真的。她摸了摸那把陈旧的梳子,这梳子陪了母亲几十年,最终,它失去了它的主人。
林晏生退出了这间卧室,关好了门,她不愿再打扰存活于她想象中的父母亲。她转身进了书房,书房里也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父亲书桌旁边摆着一张小书桌,那是在她小的时候,父亲为了监督她写作业而摆在那边的。
林晏生长叹了一口气,隔了几个月,她终于接受了这一切,也终于走进了这两个她不敢接近的地方。如今想来,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世事无常、生死有命,这难道不是父亲从她小时候就告诉过她的话吗?父母一向活得通透,对于生死的看法都是一致的,并没有因为要生而怕过死。这个世界上谁不会死呢?谁不会最终失去另一个亲近的人呢?如果因为这注定的一切而变得消极厌世,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吧。更何况,父亲对她说那句话,也是希望她对世事的看法变得通透,到了将来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跟弟弟不至于悲痛到无法生活下去。这是父母对她的期望,而她到了今天,也终于没有辜负他们对她的期望。
她退出了书房,关上了那扇实木门,也关上了内心中那不断向痛苦沉沦下去的入口。
今晚第一次,她梦见了父母。相隔几月,他们的脸并没有什么变化,反而变得更年轻了,就好像她五六岁的时候,看着他们双双坐在窗边读书的那一刻一样。他们逆着阳光,只能隐约看出剪影,但十分美丽。林晏生站在客厅另一头呆呆地望着他们,阳台上的花开的正盛,有一只蝴蝶在它们之间上下翩飞。她就那样站着,直至母亲放下书站了起来朝她走去,她看到母亲弯下了腰,笑眯眯的对她说道:“晏生,想不想去游乐园?”
去游乐园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林晏生很开心的答应了。于是父亲母亲一人牵着她的一只手,朝游乐园走去。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熙熙攘攘,几乎连走路都困难。林晏生的小手被挤得从他们的手心里滑了出来,很快,父母就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她感到慌乱,感到害怕,不由得抹着眼睛哭了起来。忽的,人群变得稀疏,透过三三两两的人的身影,她看到父母正坐在一个吧台旁边,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冰淇淋,吃的正开心。林晏生不禁觉得生气,孩子丢了,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吃冰淇淋!她气呼呼的朝他们走去,大声斥责他们,但父母都乐呵呵的笑着,并没说什么。等她气消了,母亲才弯腰把手里的冰淇淋递给她,柔声说道:“乖乖,不生气,吃好吃的。”
她正要伸手接过那冰淇淋,冰淇淋却忽的一下变成了糖葫芦。她把它抓在手里,喜滋滋的咬了起来。在她旁边,父亲抓着她的衣袖,以防她跑的不见人,而母亲则望着台上坐着的两人,笑眯眯的沉浸在那软哝哝的唱词中。那两人,男的持三弦,女的抱琵琶,正唱到:“你快快园中见见他,速速到堂前会会他你日日夜夜想念他,刻刻时时恨着他,不要相逢埋怨他你从此万难寻觅他千分辛苦千分喜,好比万里行商已到家好似水面浮萍结了瓜千分着急千分喜,好似断线风筝有处拿咫尺之间便是家不问根由不懂他终而听,方始明白他他他他”
梦里,她年纪尚小,听不懂唱词,只闻得耳畔萦绕着的“他他他”。她咬着一颗糖裹的山楂,扭头问父亲:“爸爸,他什么?什么他?”话音刚落,她瞅见父亲正准备要回答她,浑身却被一股力气裹挟抽离开了这个温暖而平凡的世界。她眼睁睁的看着父母亲离自己远去,而她嘴里塞着那颗山楂,一个词也喊不出来。蓦的,她坠落到地上,觉得浑身痛,痛的似乎散了架,站都站不起来。她扭头看着周围的场景,却发现自己在课堂上,老师正站在讲台前讲课,同学正低着头在书本上记录着什么。在她的旁边,穆熠咬着笔头,乐呵呵的对她笑着,一双眼睛弯成残月,看上去跟眼前这朦胧的光线相得益彰。老师讲课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无数个人敲响了无数部钟,她的耳膜被这声音震的生疼,终于睁开了眼睛,从梦中醒了过来。
床头柜上,她的闹钟正发出震天的响。
林晏生半撑起身,呆呆的望着被子,她的脑海里还回响着方才梦里听到的评弹的旋律,一时之间完全清醒不过来。身后的她的枕头上,已被泪水打的湿透,隐隐显出枕套下面枕头原本的布料纹路。
她梦到的这些场景似曾熟悉,她闭上眼缓了很久,才渐渐回忆了起来。那时候,林晏桓两岁,父母为着照顾弟弟而忽略了她的原因,特地把弟弟托付给邻居,带着四岁半的她去了游乐园。那次的经历她记得很清楚,游乐园里人很多,不知怎的,她与父母走散了。等到林盛铭跟沈静由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到她的时候,三个人都是满脸的慌乱跟着急。林晏生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父母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怎样着急的表情啊,似乎天塌下来他们都不会比这更害怕恐惧。看到她的时候,母亲一把把自己揽到怀里,把下巴置在自己肩膀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那是林晏生第一次看到母亲哭,母亲一哭,她也就跟着哭了,几乎瞬间就忘记了跟父母走丢的那一刻,她还在埋怨父母对自己不上心。其实自从弟弟生下来,她心里就已经开始埋怨了,似乎父母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那个小小的还不会说话的婴儿给吸引了过去,被他折腾的筋疲力尽,就算她考试拿了班里第一、跑步拿了班里第一,他们看到了也不会觉得很高兴的样子,下一秒,婴儿一哭,他们就马上站起来去照顾婴儿了。那时候,林晏生经常想,为什么爸爸妈妈要生弟弟,如果弟弟不出生,他们还是会跟以前一样疼爱自己,不会像现在一样对自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样的想法积聚在她小小的心里,渐渐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甚至开始恨父母为什么要生下自己,他们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在一块儿。也许不生下自己,她就不会受这些委屈,眼睁睁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爱被弟弟夺走,而且那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婴儿。在那次游乐园事件以前,她只要看到父母跟弟弟待在一块儿、父母待在一块儿,甚至只要看到街上手拉着手的两个人、看到别人的婚礼,她就觉得憎恨无比,恨不得跑上去对他们说:“你们不要牵手了!也不要生小孩子!小孩子会很难过!”但是这一切在游乐园母亲伏在她肩膀上哭泣的那一刻雪融般的消失了,她的心如同一片无风的湖面一样宁静,似乎那些怨恨从来没有出现过。爸爸妈妈还是爱她的,他们把自己的眼泪给了她,而不曾给过弟弟,她觉得拥有父母的爱跟眼泪很骄傲,而这骄傲也渐渐地把对弟弟的厌恶给冲散了。
那时候是她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依赖父母、父母又是那么的爱她,这次事件给了她无穷的安全感跟生活的动力,在她小小的身体里发酵着,逐渐形成了成熟的思维思考系统。她心想,后来不是很愿意答应穆熠的求婚,也许这次经历也起着作用,因为她怕自己也像父母那样对待她的小孩儿,毕竟她明白那样的感受是多么的难受。她始终缺乏勇气,因为她不能确定自己会像父母那样,毫无保留的爱着自己的孩子。
至于吃着糖葫芦听评弹的那个梦,林晏生不禁皱了皱眉,心里突然觉得很难过。六七岁上,她和弟弟经常被父母带着去听评弹,她喜欢那些软语唱调,即便听不懂,然而只要坐在小椅子上,坐在父母旁边,看着他们互相对着彼此微笑,那小调作着柔和的背景音,她心里就觉得很温暖、很舒适。似乎暖融融的阳光照满了整个空间,连每个黑暗的角落都照亮了。现在想起来,她对于小时候记忆中浮现的场景依然是这样,似乎她当时看到的就是毫无黑暗角落的一片阳光。这是她记忆中最美好最平静的一段回忆,到了十几岁时,再跟着父母去听反倒没那种感觉了。想到这里,林晏生抓住胸口的衣服,长叹了口气,试图把胸中那憋闷的难受感给呼出去。她很想他们,在这一刻,非常非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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