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种习惯,并非是简单的学会对亲人的离去而释怀,而是这些深沉的哀痛已学会渐渐沉淀,化作她身体血肉的一部分,永不止息地流淌着,直到她的肉体溃散,生命消亡。

冯翊只是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没有说话,两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温见宁睁眼看着头顶,努力回想表哥的模样,却发现距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已过得太久太久,她已记不清他的面容。

冯翊突然听到她出声问:“你说若是有朝一日,抗战胜利了,除了我们之外,还会有人记得像表哥他们这样的人吗?”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骗她,如实道:“或许不会的。”

时间总会淡化一切,刻骨的伤痕会被新生的血肉覆盖,铭心的仇恨会被其他情绪冲淡,英雄的功绩与世长存,从来只是美好的祝愿。

温见宁叹了一声:“可不论是表哥,还是齐先生、钟荟,我都想让更多人记住她们。要是能写个什么故事就好了,我还要好好想想。”

这个想法其实埋在她心底很久了,只是从未有一刻如今日这般明晰。眼下的她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描绘这种心情,但终有一日,她会找到的。

对于她的想法,冯翊从来没有不支持的,思忖了片刻又道:“等抗战胜利那天,我们先回港岛去寻找你那位好友的下落,然后再去接表哥回家。”

温见宁自然是很高兴的,但是他的话让她很快想起另外一个人:“……我尚且如此,若是问筠在这里,只怕泪都要哭干了。可恨我们如今天南地北,分隔两地,我身边至少还有你来安慰,她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知道自己那位好友生性敏.感多愁,如今周应煌身亡,只怕她一个人在昆明难以生活下去。说到这,冯翊也跟着她一同沉吟片刻,才征询她的意见:“……若不然我们就借这次机会,把你那位好友一并接到上海来居住。咱们这里虽也有种种不如意之处,但比起昆明那边,总还是好的。她来之后,不仅是你陪她,也能有个人多陪陪你。”

温见宁听了有些心动,但还是感到为难:“这西南到上海路途遥远,艰难险阻重重,我怎能放心让问筠孤身一人前来。若是能够,还不如我们回去得好。”

冯翊摇了摇头:“这不行,你的身体又如何经得起这长途颠簸。”

话说到此处,两人一时犯了难。

其实他们早已有过打算将阮问筠接至上海,与他们一起生活,只是因故一再耽搁,始终未能成行。如今周应煌不幸殉国,把阮问筠接来的事也必须尽快提上日程。

冯翊沉思良久,才突然道:“若不然,还是我亲自走一趟,把你的好友从西南接来。”

温见宁迟疑道:“这、这怎么能行?这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冯翊轻声道:“若是有可能的话,我也不想离开你。”

当日港岛沦陷后,知道她一人滞留在那里,冯翊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摆脱心中的自责与愧疚,尤其在失而复得,却看到恋人被战争反复摧残身心后,那种悔意就愈发强烈。他生怕自己再一次离开后,会再发生什么变故,而他却不能陪在她的身旁。

温见宁也紧紧抱住他,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不想你离开。”

她的姐妹没了,她的恩师没了,她的兄长也不在了,接二连三地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她已不想再次尝受。然而从上海到西南,这一路所经过的大半国土都已沦陷,这也就意味着冯翊需要穿过重重封.锁,才能回到昆明。冯翊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支撑,万一他遇上了日.本人,万一他遇上了空袭该怎么办呢,温见宁实在不敢想象。

若是他再出了事,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冯翊微微笑了:“好了,不要怕,其实也没你想象得那么凶险,你不必过于担心。”

诚如温见宁所担忧的那样,自西南至上海一路大多都已成了日.本人的地盘,关卡重重。但这些封.锁并非表面看起来那样坚不可摧,相反,在某些不为人知的暗处,早已有无数走.私商人暗地里打通了重重关卡,只为了把紧俏物资换成大把钞票。那些货物有时会从敌占区运往重庆等西南重镇,有时也会把货物从大后方送到日.本人手里。

若是能顺利搭上走私商人的门路,要顺利抵达西南自然算不上什么难事。

温见宁听他这样说,知道若无把握,冯翊也绝不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只是心中还是不免纠结,反倒让冯翊又劝了她好半天,这才勉强应下。

出于对阮问筠那边的担心,温见宁提笔写了封言辞恳切的长信,再三请求她来上海与他们作伴,信写了很长,最终交到冯翊手中又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这段时日冯翊每天都早出晚归,去打听前往西南的门路。等到这天傍晚,他一回来,温见宁照例一边接过他手中的大衣,边问:“你今天打听得如何?”

她看冯翊舒展的神色,想来今日大约是有了进展,再一问,果真如此。

他突然想到什么,又道:“说起来,今日出门还碰到一位你的熟人。”

温见宁不解道:“我的熟人?”

还在昆明时,有一年他们暑期远足回来,冯翊曾与陈鸿望有过一面之缘。虽只是短暂一瞥,可他仍能看出对方对见宁有意。只是当时他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记住了那人。

再后来,他们两人定情、订婚,温见宁从来不曾提起,这人也不再出现过,冯翊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眼看快要把这人彻底忘个干净,今日突然碰到才猛然想起这么回事。

他这样一提,温见宁也终于记起了这么个人。

上一次见面时,对方在已沦陷多时的港岛还能随手阔绰地送出一张日.本领事馆的签证,冯翊说他如今靠着走私生意,人在上海滩混得不错,似乎也并非什么让人意外的事。

可真要问起,温见宁发现她实在很难评价陈鸿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她想了想,把当日陈鸿望和签证的那些事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冯翊。

冯翊沉吟半晌,只道:“你那个堂妹,恐怕已不在人世了。”

温见宁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冯翊竟然会这样笃定地说出他的判断。

好在他很快低声和她解释了这其中的缘故,据冯翊推测,陈鸿望当日留下的日.本大使馆签证,只怕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证明,而是一张催命符。

他曾经再三向温见宁示好,可却始终被回拒,自然不可能做个大善人,送上一张签证,只不过是为了试探。若是温见宁假清高,口上拒绝了他,转头拿了签证要逃出港岛,只怕绝不会落什么好下场。就算她没用,把签证给了旁人逃生,那人也必然是她十分重要的亲人朋友,足以让她锥心刺骨。这人在这其中的种种盘算,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温见宁略有些迟疑着,低声道:“这人心机太重,又如此见利忘义,将来只怕难以善终。”

冯翊只是抬手为她掠好耳边的碎发,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不再提不相干的人,继续谈起冯翊动身去西南的事。

经人介绍,冯翊这次搭上了一趟向西南的走私生意,不日将要启程南下。

离别的当日,温见宁送他到大门外。

两人依依不舍地说了许久的话,直至汽车夫再三来催促,这才道别。

眼看冯翊拎着手提箱要上车了,温见宁又迟疑着喊了声他的名字。

由于声音太轻,她自己都怀疑是否真的喊出口了。

可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冯翊却突然仿佛听到了,他顿时停下脚步,立即又折回来站在她身前不无关切地问:“怎么了?”

温见宁定定地看着眼前人,觉出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着抖:“你要回来。”

——而且要活着回来,要毫发未伤、完好无损地回来。

冯翊凝视着她,声音温和却坚定道:“我会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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