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李的中年人道:“我素来听闻冯家是江南望族,冯先生出身于斯,又曾出国留学深造,这样说未免过谦了。人总归要往前看,就像这茶,也要年年常新才好。”

冯翊不卑不亢道:“李先生可能有所不知,我们这一人丁向来不旺,我又是个极不争气的,比不上那些叔伯兄弟显赫。不过这人世间的事不能只看眼前,有些好茶经年蠲存,尚还经得起一泡二泡三泡,有的茶只过了一季,就再也不堪入口,可见世事殊异,不可一概而论。”

对方的笑意稍敛,叹道:“冯先生这句话的确在理,就好比我曾听闻这冯公馆自前清末年建成至今已有百年历史了,今日来的路上看了一看,可惜了,可惜了。”

诚如他所言,冯公馆的一些建筑早已在日军的炮火下坍塌零落,至今尚未修缮。

温见宁没忍住出声道:“李先生也会觉得可惜,真是难得。”

冯翊无奈地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多说了。

那李先生笑道:“固然可惜,不过更可惜的是,这里说不定不久之后就要易主了。”

温见宁原本正要抚摸着白猫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

冯翊眉头微蹙,不过还是很快好脾气地笑着:“既然如此,看来我们应该早些另觅住处了。”

“冯先生不要误会,君子不夺人之美,可不是我看上你家的宅院只是鄙人最近恰好听说皇军正在寻觅一处合适的演练场,说不定冯公馆正好就入了他们的眼呢。冯先生既然已有打算要搬走,不如及早献给皇军,说不定还能另换别处的好宅子。”

冯翊或许可以不在意冯公馆的破败,也能忍受它落入他人之手,但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地看着日.本人把祖辈留下的庭院当成演练场,在这里面走来走去,甚至用它来向仇寇摇尾乞怜。

他向来温煦的眼神陡地锐利起来,可迎上的却是对方胜券在握的神情,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为此动怒,甚至还可能会为此动摇和妥协。

温见宁原本也有些愤怒,可看到他生气,便轻轻握上了他的手。

她这样一握,反而让冯翊猛地清醒过来,他回头看了温见宁一眼,原本紧绷的身体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可脸上的神色还是称不上好看。

白猫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不安地在她怀中扭动着身子。

温见宁松开手,它立马跳下了沙发,一瘸一拐地围着他们脚边打转。

李先生瞥了它一眼,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些许厌恶之色,被温见宁敏锐地捕捉到。她和冯翊交换了个眼神,才转头歉意道:“抱歉,我先失陪片刻。”

说罢,温见宁起身一边叫着猫一边把它往别处引走了。

她一离开,客厅里的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越发越发紧张起来。

那姓李的中年人笑道:“方才温小姐在场,怕吓到了您的家眷,有些话也不方便直说,既然她已不在,我们也不妨敞开来谈。”

冯翊沉下脸来:“我以为我的态度再明确不过了,我们绝无可能为日.本人卖命,只希望李先生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冯先生不愧是名门之后,骨气可嘉,只是不知道这番话你敢不敢对日.本人也这样说。”

冯翊脸上的神色淡淡的:“你就算把日.本人找到我面前来,我也是同样的说辞。”

对方抚掌叹道:“是了,听闻您其他的家人都已不在国内,自然也少了许多牵绊,可您总要多为身边人考虑。我听说温小姐前些年曾写过一些很了不得的作品,只可惜我平日事务繁忙,未来得及拜读,若是有时间,必然要细细品读一番。”

冯翊深深地蹙起眉头,沉默不语。

谈话中的两人并不知道,仅有一墙之隔,温见宁正在冰冷的墙后,听着客厅里断断续续传来的说话声。白猫大约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定定地站在这里,又在她脚边打了一会转,咪呜咪呜地叫了两声,许是觉得无聊,离开她往厨房那里去了。

她所在的这条穿堂狭长而逼仄,阳光从旁边的小窗照射进来,空气中的灰尘被照得纤毫毕现。尽头的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是家里其他人在做饭。冯公馆内已经很早没有米下锅了,这会厨房里飘来的正是他们最近常吃的煮豆子的清香,虽然也可以饱腹,却很容易胀气,然而这也算不可多得的粮食了。

温见宁想,为了买粮养活这一大家子,这些日子他也是够辛苦的了。

她印象中的冯翊,向来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更不喜欢低头有求于人,但这次回来后,为了能照顾好他们所有人,他整日都要奔波劳累,处处为他们考虑打算。

还有正在厨房或冯公馆别的地方忙碌的老佣人们,他们已经为冯家兢兢业业守了大半辈子,哪怕眼下过得这样艰苦,他们也在竭尽全力地活着。

客厅里仍传来那两人的交谈声,与其说是在交谈,倒不如说是另外一方在施压。

“……听说温小姐当年曾写了些让日.本人很是介怀的作品,你说若是有人告诉他们一声,一个反日的女作家正在这栋房子里,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话说到这里,对方终于图穷匕见,方才冯翊以家人为由推辞,这会他就拿见宁来逼他就范。然而不得不说,他的确抓住了他的软肋。

他可以不惜此身,但见宁呢,福叔他们呢。

冯翊的脸上渐渐浮现挣扎之色,悉数落入对面人的眼中,那李先生脸上微不可查地露出些势在必得的笑意。可他毕竟不是冯翊肚子里的蛔虫,并不清楚他心里早已飞快地转动念头,早已有了打算。先把眼前应付过去,待他把见宁和福叔他们都送走,再另做打算。

只是他就算假装答应,也不能答应得太快,免得令对方生疑。

然而他沉得住气,对面的人以为稳操胜券,又把主意打到了温见宁身上:“我曾经也拜读过令夫人几篇文章,若是她也能夫唱妇随,跟冯先生你一同为皇军尽忠,那实在再好不过……”

他眉头拧起,断然拒绝:“不,她绝不会为你效力,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李先生笑道:“冯先生不妨再考虑考虑,说不定温小姐经你劝说,就能回心转意了呢……”

里面的人还在讨价还价着,厨房的棉门帘却被人一掀,里面出来一个佣人,看到温见宁站在那边,下意识要喊,却只见她抬手轻轻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那佣人立即领会,再不做声了。

她继续听了下去,终于在又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听到里面传来低语声。

“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

“阿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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