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被围城了。

城中二十万百姓终于在城门紧闭的第二天确认了这件事。

他们听见胡人隔着城门的叫唤,听说城楼上,士卒将上元节那天死于世子夫妇之手的细作抬了上去,扔到了胡人面前。

听换防下来的兵卒说,那两具本就稀烂的尸体摔成了两滩肉泥。

沈鹤白找的说书先生们继续城中茶楼说书,说着世子如何神勇,世子夫人如何令胡人惊为天人。

人们受了鼓舞,脑海里还是昨日夜间,沈鹤白同柳绯雨那两杆银枪,和被那两杆枪钉入所有人脑海的尸首。

大盛的仰仗,沈家的飞鹤军,他们的希望还在,城中的生活还在继续。

然而,“完了!我们要死了!”的声音也不断响起,越来越多百姓悄无声息地收拾好了包袱。

不知为何,胡人似乎并不着急攻城,也不害怕不日就要到来的援兵。

柳绯烟越发焦躁起来,按照上一世的记忆,第一封战报是上元节后二十递进虞京的。

战报上说,各郡上元节后一直收到无事战报,直到二月初一沈鹤吟护送定国夫人前去雁门关,才发现雁门关被围,飞鸽传书递送虞京。

第二封战报再到时,西北、辽东边线要塞,全军覆没,直到此时,朝中才知道胡人正月十五就已出兵。事后追究却再也没能找出无事战报从何而来,求援战报又为何失踪。

柳绯烟想起此事是围城第三日,恰逢她下城楼去城中巡城,沈鹤白刚从城里回城楼上。

见她一脸凝重,沈鹤白没心没肺地替她提枪,送她下了楼,将枪塞回她手里:“再守一日,大哥就来了,不要怕,笑一笑。”

沈鹤白笑了三天了,此刻的笑容几乎是将“放心吧”三个字写在了脸上,写给全城百姓看,却让柳绯烟看了心中烦闷。

这三天,每当她巡城时,都会有百姓驻足看她。

“飞鹤军会赢的!”

“夫人!我们相信你!”

“夫人,这是俺家做的姜茶,夫人你喝点!”

她上一世躲在深宫,躲过了战争,躲过了身为将门子女该背起的担子。

同时,也躲过了这些热忱的眼神、托付一切的希望。

面对这些百姓,她没办法不摆出自信的笑脸,告诉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与沈家父子,三人换防并不在一班,只为确保城上士兵、城下百姓随时都能看到三人中的一人,随时能看见纷乱战火中的精神支柱。

这样的环境里,她找不到机会一个人呆着,找不到机会卸下脸上神采飞扬的伪装,沈鹤白亦然,这让柳绯烟心中越发憋闷,有情绪试图寻找出口。

“别笑了,你不需要和我笑,这都什么时候了啊,你笑什么啊,有什么可笑的啊,你哥万一来不了呢!”柳绯烟伸手去推他,又好像不够解气,骤然委屈起来,伸手去揪他的脸。

这几日她与沈鹤白几乎不曾见过面。守城累了便上城楼同胡人骂几句,守着城墙骂得精神抖擞了便下去城里巡城,快要撑不住时就靠在城墙垛上,披甲抱枪地睡上一觉。

仅有的几次见到彼此,都是瞌睡间隙,身边有人挨着她坐下,她知道时沈鹤白来了,但实在没有精力睁开眼睛同他打个招呼。

她真的太累了,即使是轻甲也有十好几斤,整日绷着笑脸,给所有人送去希望,唯独给不了自己希望,好不容易和沈鹤白说上话,她的委屈和恐惧突然涌上心头。

沈鹤白被无缘无故揪着脸骂,刚要说什么,发现柳绯烟眼泪一连串滚了下去,手胡乱捏他的脸,带着哭音道:“你别笑了,我真的好怕,万一,万一没有援兵,我们怎么办!”

城楼上有兵卒要下来,沈鹤白侧身挡住了柳绯烟,伸手替她脱下了轻甲,将束起的长发散开,轻轻拍着她的背,牵着人往大营走去。

“别哭了,如果没有,那就打。你累了,去睡会吧。”

他开口时,柳绯烟终于镇定了一些,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和不安。他到底也只有十九岁,往日更多的是同父兄参与埋伏、奇袭。事实上,这场面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

她都忘了,他还不是那个浴血而归的沈鹤白呢,她希望,沈鹤白这次永远也不会成为那个沈鹤白。

柳绯烟止住了哭,靠着沈鹤白,拉住他:“陪我睡会,你也该歇歇了。”

不光是自己,他也该歇歇了。更重要的是,她很怕,怕到宁愿留在城墙上吹着寒风,和士兵们同在,也不敢独自陷入思考。

他们成婚第二天就开始了行军,几乎没有在某地停留过,连除夕都在谷阳到雁门关的路上过了,到了没两天就遇到了战事,居然一直没有同寝而眠的机会。

“啊?可……?”可你说,等天下太平,你是要同我和离的,沈鹤白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出口。

周围还有兵卒走过,沈平川的副将王杨从城楼上下来,拍了拍沈鹤白的肩:“少将军去歇会儿吧,有我们呢。”

柳绯烟拽着他走远了,沈鹤白僵硬地迈开步子,听见身后有士兵说:“可怜呀,世子一直在关外待着,好容易娶了媳妇,新婚燕尔的,睡个觉都没空。”

……不,大哥,你们误会了,真的。

说归说,沈鹤白也是真的困了,在寅月的朔风里撑了三天,等真的挨着了床,他很快就睡了下去。

等醒来时,天色已晚,雁门关围城的第三日也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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