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裴少监既然已为自己作了充分的心理建设,意料之外出现的这位重量级老臣,这位仿佛永远在维护太子、维护少阳院的新任宰相李泌李公,因他的政治立场,反倒激起了新任司天台少监裴如玥的斗志。
是的,这就是前朝史林比比皆是、后世史家也必将不断记录的情形,在这等级森严的官场啊,总有甘为爪牙的新人,通过正确的方法,令圣主忽略那些头面焕然的老臣的意见。
裴如玥低着头,用分寸微妙的遽然喑默,暗示圣主,他要禀报之事,似乎不合李泌在场。
裴如玥是个年轻的臣子,身上那领刚刚从青色变成红色的官服,还似乎带着几分滑稽的疏离感。他见到李泌时的愕然和无措,教德宗皇帝看得分明。
天子甚至有些满意这般一再出现于御前的场景,就好像喜欢翰林学士们写下的应制媚句,以及迷醉于内教坊的伶人们翩翩起舞时欲语还休的低垂眼神。
臣子间不论品阶高低都在彼此提防戒备,读书人则与伶人一样,用尽所用的头脑与气力来揣摩上意,这样的局面,才配得上朕居于三十三洞天最顶层的地位啊!
加持了这份快感的德宗皇帝,很快就开了腔。
“裴卿欲奏何事,尽管道来,朕听着便是,裴卿也不必回避李平章。”
裴如玥闻言,忙跪下奏道:“陛下,臣观天象,见荧惑犯帝座北,又见岁星与太白合!”
“此徵何解?”天子森然发问。
“帝座北为太子星,荧惑乃刀兵之星,荧惑犯帝座北,本可有两说,太子领军征伐蕃虏,或可大获全胜。然而……”
裴如玥瞄了一眼左前方的李泌,继续侃侃道:“然而岁星与太白合,是为白衣会,白衣会预示着内乱将起。臣恐,臣恐这白衣会,与太子领河东军有关。”
他此言一出,站立得更靠近御座的李泌,不出所料地回过头来,盯着这位从前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司天台官员。
紫宸殿中,针落可闻。
良久,德宗皇帝道:“朕知道了,裴卿退下吧。”
……
因废朝悼念张延赏之故,今日在政事堂中用食的,只有李泌一人。
李泌望着空空荡荡的屋子。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是安静的空间,却好像有许多人。
禁宫对李泌来讲,并不陌生。他在七岁时,就与时任宰相的张九龄一起,陪玄宗皇帝下棋。
但大明宫内的这间政事堂,这间历任内阁相爷们聚餐会食的屋子,李泌是陌生的。
他在六十五岁的高龄,终于成为宰相,而且是内阁首辅,但他完全没有喜出望外的感觉。
年轻人看到的是血,老人看到的是雪。
年轻人笑话老人暮气沉沉的保守,而李泌这样的老人,只愿年轻人莫迷失于权欲和阴谋中。
李泌的目光落在几张会食的案几上。
大明宫始建于贞观八年,自高宗皇帝起,天子便离开地势低洼、略嫌潮湿的西内,来到大明宫处理朝政。
这间政事堂的案几边,先后坐过帝国多少任宰相。
李泌想到方才裴如玥走后,天子向自己表明的态度,不由长叹一声,举起筷著,默默地用完午食。
内侍殷勤问道:“李公,小的们用肩舆抬您去下马桥吧?”
李泌摆摆手:“老夫自己能走。”
他不仅要自己走过三省六部,走过金吾杖院,而且出了丹凤门,他也会坚持骑马、而非坐车回府。
但这种不堕气势的坚持,并非李泌此刻眼中多么要紧的事情。
灼灼烈日下,萦绕他脑海的是,不知陆贽那里,可有什么进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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