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8年,邠州,三月初,节度府。
去年三月,云裳借着全府搜寻荷包一事,在杨崇本面前讨了个恩赏,将江秋又挪回了伎班,虽然嗓子不如过去那般清俊,但也颇通词曲。
原本想早早将这江秋献与李保衡,怎地他却频频在战事上,虽无大战,但邠岐意欲再度联兵,故而练兵、筹备粮草、小战事不断,这李保衡来杨府的机会显然少了许多。
而云裳更难有名正言顺的机会促成这一桩好事。
这江秋虽然重回了伎班,性格收敛了许多,但饶是如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傲气怕是胎里带出来的,对人且有三分笑,却难低一点头。
那伎班里知他起复无望,整日里莫不是羞辱嘲讽,好在他似乎并不经心。
只是杨府却是多了几件不太平。
其一,正月初一夜里人人因除夕守岁欢闹,这一夜里早早就睡了,而偏偏这时负责便所的奴仆院落着了一把大火,满院子十数口人没一个活了下来,统统在睡梦里进了阎罗殿。
其二,湢室的王跛子另一条腿竟然被人打折了。这事说来也怪,日日里也没什么仇家,可上元灯节多吃了几盅酒,结果却被人用大石将膝盖砸了个粉碎,血肉模糊。杨府自然是留不得了。
其三,这浦月在湢室洗澡,竟然狠狠摔了一跤,伤着了尾椎,在床上趴了好些日子。
“你倒是个记仇的。”云裳一早便来了伎班。
“我也是个记恩的。”江秋皮笑肉不笑。
这是他俩早早约定的碰头方式,免得叫旁人生了疑心。
“那为何独独放过了秦桑?”
“人人都知我与她有过节,府上又这般多事,若她也出了意外,头一个便是要怀疑到我的头上。你觉得我可是那样的蠢人?”江秋咧嘴道。
“这倒确实不假。只是你天天在这伎班,可还想着前程?”云裳一直未与江秋明言过。
“没想过,毕竟你在帮我想着呢。总不至于你废那么大周章、冒那么大风险,就为了将我从便所捞出来、放在这伎班里。”江秋眼睛里满是狡黠。
“你倒是想得开。”
“有你费着心思,我又有何想不开的呢?”
“马上又是一年一度的三月初三,虽然废帝新丧,但按着咱们老爷的心思,自然还是少不了取乐的。这样的丽春美景,自然少不得人来捧场。你届时可要好生打扮一番。”
“哦?你是终于要把我推出去了吗?我倒是想问问,您这位伎班里的花魁为我安排了什么样的去处?”江秋似乎才是那个猎人,嘴角一撇向上。
“你这般聪明,怎会不知李保衡公子对你的情义呢?”
“他?”江秋脸上倒是一丝不屑,转而又笑了出来。
“如何?可还是个好前程?”云裳眼波一转,眉梢一挑,似乎志在必得。
“跟这比起来,倒确实是个金屋子。只是……”
“怎么,你不愿意?”云裳激将一句。她才不信他江秋还有更好的去处。
“只是,我却不想作笼中鸟。”江秋冷笑道。
“难道你还能自由地飞吗?这外面是什么样的世道,我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嘛?你我这样的人是一步步怎么来的这里,你还能忘了不成?”云裳眼底是一点不解。
“自不能忘。你说的对,这外面的世界又哪比得上金屋子?绫罗锦缎,锦衣玉食,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日子。”江秋这话像是在说服自己。
“你可莫走歪了路,打错了主意,好日子不过,偏要去过沿街乞讨的日子。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需要费那么大力气,让你烂在便所就好了。”
“唉!说的极是。只是,你真的甘心一辈子作别人的宠物吗?天天向主子摇尾乞怜,高兴了赏你一顿好的,不高兴了赏你一顿鞭子。而且我跟你不同,我是男人……”
“唉!人活在世,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但是我知道眼前,你在这杨府绝不会比李保衡那里更自在。”云裳定定地看着江秋的眼睛。
“你费了这么大周章,到底为何呢?一旦我离了这杨府,那便是不会再回来的了。至于你卖给我的人情,怕是难还。”江秋微微眯着眼,似乎相看透眼前的这个美人儿。
“我只是希望给自己备下一条路罢了,虽然也不知是否有用。”云裳直白答道。
很快三月初三,又是一番宴饮,只是杨崇本没了去年的兴致,依旧在陶令清风堂。李保衡自然在身旁。
出乎云裳意料的是,这李保衡竟然神色大变,似乎很是兴致高昂、意酬志满。她向旁人打听了才知原来这李保衡新得了一个美少年。
“真是故人心易变。”云裳心里暗暗忖度着,心里在怀疑自己这么做是否值得。
她早早叮嘱了柳梅,让他陪侍时多给保衡公子斟酒。
这柳梅自进了鹓鸾,胆小怕事,又被浦月狠狠压着,时常在云裳这里倾诉。好在云裳为人温和,所以很是投契。云裳让他干这等小事,自然不会推拒。
“你是打算如何办?”云裳跳完舞后,在耳房里换妆。
这耳房人多眼杂。
“你按原来规划的去便是了。”云裳看着镜子的江秋,一身素袍,很是几分飘逸俊美。
堂上热闹非常,宴饮沉沉,更有家将剥了那伎生的襦衫抚着肌肤,来回摩挲个不停。
“老爷,我听说这保衡公子的琴技很是卓绝,可是从来都是闻言,却从未有此幸运。不知今日是否能满足奴这个心愿?”云裳正被杨崇本搂在怀里。
“哦?哈哈哈!你倒是打听得详实。保衡,你今日可能让大家开开耳?”杨崇本已是有点醉态。
“父亲所愿,保衡自不能辞。只是不知道想听何曲?”李保衡在座下忙抱手。
“要不,就啰唝曲?我来唱,保衡公子抚琴,那笛子……我若是没记错,江秋却是最好的。要不让他与保衡公子一起演奏?”
杨崇本早就新人无数,揭过了江秋这一茬,自是允准。
未几,江秋上到堂上来,素袍素锦,宽衣博带、大袖长衫。以前看着是雄雌难辨,此刻却是一个英气的少儿郎。
李保衡此前也见过几次江秋,只是他作为乐师在伎班里,自然是没什么好装扮。虽然清姿难减,却还是少了几分仙气。他李保衡这么多年来寻寻觅觅,见过的少年郎难以计数,自然眼界极高,他要的便是这分凡尘没有的仙子气。
现在,江秋重又装扮好,跟过去的形虽似,但神却已全然不同。过去是娇滴滴的雌儿,美则美矣,终究少了一份他李保衡喜爱的男儿气。现在却真似个蓬莱山下凡的真人。
这分成熟之美,却不能容于杨崇本。
果然,各花入各眼。
横笛声起,一曲里如慕如诉。他江秋低首含眉,眼波却似在琴席上的李保衡身上。
琴笛相和,恼人肠断,似春风百里寻故人,落花悠悠逐流水。
李保衡看着眼前的人儿,听着手底的琴声呜咽,蓦地回想起过去几年里求而不得的柔肠百转,那些为他写的诗词现在还书房。
这哪里是在应和抚琴?简直是将过去种种全部勾了起来,激荡得他内心涟漪阵阵。
一曲毕,满堂华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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