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山人听到“大英雄”三个字,一掌把桌角拍碎,勃然大怒道:“放屁!臭不可闻!赢轩这种懦夫,也配称得上‘大英雄’?世人之愚蠢,由此可见。”

杨坚三年多来第一次听到师父说粗话,吓的立时清醒起来,小心问道:“师父,莫非您认识赢轩?”心中暗想:虽然‘百年公孙、千年赢轩’这句话至今流传,实则赢轩是赢正之前的紫金国王,已是三十几年前的人物;师父精通紫金国五大法术,恰好也在清波湖隐居了三十多载。两人之间若有些恩怨纠葛也属正常。

白鹿山人狂笑道:“岂止认识!为师年轻懦弱之时,叫做赢轩;后来醒悟,却太迟了,弃了‘赢轩’这个名字,从此叫白鹿山人。”

杨坚两腿一软,“扑通”一声掉到桌子下面,赶紧又爬起来,酒劲儿早不知被惊到哪里去了,仔细看看师父,脑中飞转:“师父虽然情绪异常,但绝不像喝醉的样子,何况若非传说中的‘千年赢轩’,怎会有师父这般法力?”

想到此,又是自豪,又是困惑,兴奋叫道:“哇哈,那我岂不是成了‘千年赢轩’的弟子!”继而奇道:“不过,师父,您为何放着国王不做,却在这里做个名副其实的山人?何况世人都说您早已逝去。”吞了口吐沫,又道:“师父,您当年不但是紫金国的国王,更是天下无敌的大英雄,人们都说您打败过五国所有的敌人,您怎么可能是懦弱之辈呢?”

白鹿山人渐渐平静下来,又喝了两口酒,发了会儿呆,叹道:“坚儿,何为英雄?何为懦弱?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看法。为师却也只能给你讲个故事。”

“为师生在帝王家,自幼天资卓越,过目不忘,诸般功课,皆一点就通。四岁学法,一日千里,六岁时,神童之名已传遍五国。十二岁破格参加五国新秀法术大赛,一举夺魁,羞煞天下少年才俊。为师年幼时,从不知何为‘求不得’?何为‘做不到’?人们终身苦苦追寻的一切,为师生来就全部拥有。”

“世人皆说赢轩是天神误投人间,紫金国更是人人以其为荣,认定这位天才王子必能让紫金国称霸神州。在那之前,五国之中以息土国最强,人才辈出,隐然有吞并五国之势。为师十八岁时,连续第四次问鼎新秀法术大赛后,继承王位,意气风发,励精图治。前后十年间,在边境争端中亲自领兵,重创息土、厌火国联军。一时间,紫金国国力之盛,已超越息土,不止丹木、玄冥俯首朝拜,就连息土国的传统盟友厌火国,也暗表臣服之意。息土国迫于形势,只得派使节前来求和,割让城池,以表顺从。魔族慑于赢轩威势,那些年间龟缩魔域,不敢入五国一步。为师二十八岁时,霸业已成,‘百年公孙,千年赢轩’这句话响彻神州。”

“大业既成,英雄的光环如太阳般耀眼,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赢轩再也听不到真心话,人们只知道他是天才,是英雄,更是五国霸主,忘记了他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有谁在乎他的真实感受?有谁关心他的喜怒哀乐?又有谁知道,他有多么厌倦这一切?”

“每天早晨,睁开眼睛,一天的行程就已排满,别无选择。其实,从出生那日起,赢轩就从来没有选择,他是天选的英雄,英雄之路早就被安排好。没有人在意,他最喜欢的不是法术,是音乐;没有人在乎,他有多么厌恶争权夺利、征战杀伐;更没有人相信,他最渴望的,不过是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乐人,琴师,或者酿酒师,花匠,茶农……”

“每天深夜,赢轩都不舍得入睡,因为只有那时,才是真正的活着,他才终于不用扮演别人眼中的英雄,可以自在地弹琴、作曲、读书、品茶,这才是他企盼的生活。”

“可是,赢轩真的就不能选择吗?他每天都在想,放弃眼前的一切,放弃‘赢轩’这个名字,去寻一处山林,与芳草、碧树、野桥、流水为伴,闲看花开花落,静观白云悠悠,为世间谱几首好曲,红尘里觅几个知音,此生足矣!他想了有一万遍,却始终没敢踏出一步。”

“人们哪里知道,大英雄赢轩,其实和许许多多普通人一样懦弱,臣服命运的安排,从没有按照内心的渴望去追求,去抗争过。他当然也和人们一样,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

“那一天,春光无限好,为师难得有半日清闲,着了便装,驾着金色大雕,独自打猎解闷。在国都朱紫城外的原野间,射中一只罕见的白鹿,正自得意,有个素衣女子扑上前去护住。我在半空中,先只看到那女子袅袅独立的身影,心中怦然一动,生恐她一旦回过头来,就与以前所见女子一般,尽是凡桃俗李,眉眼鄙吝。”

“忐忑间,她转过身,微微抬头,对我说了句什么,我却全然没有听见。她穿着淡黄色的粗棉裙,不着一丝脂粉,就那样淡淡地站在原野间,兰质熏人,纤尘不染,我一看见她,就柔到了心底,脑中‘嗡’的一声,只见朱唇动,却未闻其声。她见我不理睬,似乎有些生气,又大声说了一句,‘公子贵气逼人,为何却还以射杀弱小为乐?’这次我却听的千真万确,唉,她定不知道,我已有多久没有听过这等真心话!”

“她叫木兰。有了木兰的日子,如梦似幻。虽然她不过是个父母双亡的普通女孩,我还是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娶她做了紫金国的王后。她并非没有瑕疵的美人,甚至都不算顶尖的美女,可是,其他的美女若与她相比,就像没有芳香的鲜花。这皆因她绝无造作,天然纯真。”

“她是世上唯一没有把我当英雄,没有把我当国王,不关心我的身份、世俗成就的人。当我烦闷的时候,她比我更难过,让我反而心疼起她来;当我诉说的时候,她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用心倾听,每句安慰的话都恰好落在我的心间;当我梦想抛开世事、游历江湖时,她和我一起兴奋畅想,欢欣雀跃。”

“她当然看出了我的烦恼,知道我这个英雄、国王做的有多么苦闷。出乎我的意料,她一直鼓励我认清自己、率性而为,渴望与我做一对山野间自由自在的恩爱夫妻。她只希望我真正的快乐,为此毫不留恋富贵王权。可是我,我虽然法力高强,生平未逢敌手,实则我却一直败给了自己!我痛苦,矛盾,却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就这样,一转眼又过了几年,在我三十五岁的时候,木兰有了身孕。我欣喜若狂,她却越来越多愁善感,常常独自流泪。她更加急切的要我勇敢一些,去过我们想要的生活。当时,我的堂弟赢正开始崭露头角,不失为一个刚正勇毅的领袖之才,我答应木兰,尽快将王位禅让给赢正,就和她隐居山林。”

“噩梦总是猝不及防。有一天,紫金国最重要的四大辅臣同时求见,献上了一份秘密情报,情报里的证据无可反驳——‘木兰’本叫‘沐兰’,是息土国望族沐家的人。沐家是息土国王族公孙家最忠诚的家臣之一,一向精于伪装身份,到各国刺探消息。”

“我看到情报,几欲发狂,想起木兰有个私密的箱子,一向只由她自己保管,立即去打开,果见里面有五本手抄书,分别是紫金国五大法术的修炼心法。我以为木兰不通法术,所以翻看祖传的法术秘笈时,从未刻意避开过她,她本就有太多的机会可以随意翻阅王族秘笈。我只是奇怪,这么多年,她早可以将法术秘本献给息土国,为何这五本‘罪证’竟然还在她的箱子里?”

杨坚听到这里,想起了师父视为心肝宝贝的那口箱子,箱子里也有五本字迹十分娟秀的手抄法术秘要,自己这三年多来,早已将那五本书背的滚瓜烂熟。心中一沉:箱子既在师父这里,主人却到何处去了?却听白鹿山人续道:

“我难忍心中剧痛,拿着五本手抄秘笈找木兰对质。她竟然十分平静,似是早知道有此一天。原来,自从与我相识,息土国就不断找她催要情报,她却不愿背叛于我,想尽各种借口推托。息土国早已再三威胁于她,若再不顺从,就会暴露她的身份。四大辅臣获得的情报,想必就是息土国故意泄露出来,看我将如何应对。我若袒护木兰,则必将承受极大的朝野压力;若将木兰法办,按照紫金国法典,奸细必死,我怎能忍心?何况她其时已怀胎八月。”

“我终于明白,木兰有了身孕之后,为何常常感伤,也才知她默默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木兰并不惧死,唯愿等她产下孩儿之后再行刑,我知道,她是怕我孤单,希望给我留下一个伴儿,留下一个希望。我这个国王本就做的厌倦之极,此时再无犹豫,当即答应木兰马上禅位,与她归隐田园,从此忘却纷争,远离喧嚣。”

“我立即向国中重臣传达了禅位的想法。那一天,我召齐大臣与赢正,让木兰在后宫等我,我行完禅位大典,就与她双宿双飞。未料,四大辅臣迟迟不到,我就知道必有要事发生。赢正其时年方二十,性格刚直,面露不安之色,我看出他必有心事,厉声逼问之下,他道出实情,原来四大辅臣认定是木兰蛊惑我隐退,目的是削弱紫金国实力,因此趁我禅位之时,去逼木兰离开紫金国。”

“我闻言大怒,赶忙返回,可惜一切都太迟了!”白鹿山人说到此,再也说不下去,举起酒坛狂饮不止。杨坚听得心惊胆战,心知结局怕是惨绝人寰,不忍再听下去,赶忙也捧起酒坛对饮。

白鹿山人却似下了决心,要将这个故事讲完,他忽然间又镇定的吓人,冷冷续道:

“木兰那天特别高兴,大清早收拾好了包裹,只等我归来。我见包裹简单,仅仅是一些寻常衣物,金银首饰、锦衣华服全然没带,好生心疼她,她却说,有我就已足够。万料不到,再见之时,已是天地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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