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先儿思忖道:“我倒有个主意。”
二人忙问什么主意,他说:“我家房子宽,不如大伙全挤过来,我父子和老少爷们睡头进屋,她们婆媳和姑娘媳妇们睡二进屋。现在天气不很凉,大家都带着自己的铺盖过来,打地铺,挤是挤了点,大伙儿在一起也可壮个胆。”
村里人一听全都高兴,又都说:“好是好,就怕给您家添麻烦。”方老先儿摆摆手:“什么麻烦不麻烦,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们没意见,就这样吧。”
第二天夜里,我们全睡在方家的深堂大屋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满屋湿脚丫子气和屁臭味,大伙说笑着躺下,黑压压的一片。
大约午夜时分,风起了,呜呜地吹得地动山摇一般,方家院子里高大的梧桐树和香樟树随风狂舞,树叶“扑啦扑啦”地打在墙、地上,房顶上的瓦似乎要被掀翻了,“喔……呵……呜……”风声不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风声闹醒了几个不贪睡的人,我是很机灵的,爹一翻身,我就醒了,沉默地听风吼叫。
渐渐地,风声小了,最后完全息了,院中的树静立着,树叶也不落一片,天地间静止得好像地球都忘了转,又好像千万只鬼的手爪随时都会从黑暗里猛地伸出来,千万张鬼脸马上就会显现在眼前。我的心“怦怦”跳得快到嘴边,只听得“咔嚓咔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似有大队人马开了过来,一时间人喊马嘶,刀枪叮当,从方家的屋顶上、树梢上,从黑魆魆的半空中向南边齐齐冲过去,还仿佛听到有人说话:“他妈的,你踩了我的脚。”“我要找我们长官。”
房上的瓦被踩得“哗啦啦”直响。
我紧张得一身鸡皮疙瘩,黑房子里有几个人起来在窗口边张望,我也悄悄地踏了过去,趴在旁边,揉揉眼睛努力地想看出点什么。夜空是黑灰色的,星星像在打盹儿,院中的几棵大树死了一般地呆着,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奇怪,这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的声势是从哪里来的?
正在疑惑,有蝙蝠盘旋着从窗前飞过,扑啦啦地蹬落了墙上的灰,霎时迷了我的眼睛。我用手指沾了唾沫小心翼翼地揉,摸索着回到铺位坐下,那时,满屋子的人已醒了大半,有人低声说:“你听,像是伤兵在哭。”
果真有声音在呜咽,像哭又像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响,夹杂着喊爹叫妈声,潮水似的向我们耳边袭来。我这辈子再没听过这么怕人的声音,幸亏大伙儿挤在一处,要是我一个人,岂不吓死?
鸡叫的时候,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随后的两个夜晚,情况大同小异,我爹有天晚上憋不住出去小解,摔了一跤,身上跌出一块青,像个脚印,他认定那是过路的阴兵踢了他一脚。
过罢阴兵,我们小孩子恢复了在村口游戏,有时疯罢了,我坐下来数天上的星星。秋天的夜空,星星就像深蓝色的缎子上撒满了钻石,我一颗一颗地数着,看到方老先儿从那高门楼里踱出来,背着手、低着头在自家门口转悠,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前几天他还挺自在。谁知平静了不到二十天,晚上又过阴兵。这回风朝北刮,兵往北涌,老全和老明对我爹说,这次是共产党的阴兵。因为共产党定都北京也要祭奠为他们战死的士兵,这些阴魂都赶去享祭祀。
老明的大儿子在八路军队伍里,也是多年杳无音讯。老明听到阴兵朝北走,心里像猫抓似的,一副难受相。我爹宽慰他说,共产党的兵死得少,你儿子定会衣锦还乡。老明说不出话,伸出松树枝样粗糙的手挠挠头。
那时,紫水县全境都解放了,地主受到监控,方老先儿的地位一落千丈。我们第二次避阴兵,男女分别住在老明和老全家里。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大伙从容了很多。一样的狂风大作,人喊马嘶,我们却不那么怕了。我和我爹扒着窗户上看,隐隐约约看到跟在大部队后面的那些缺胳膊断腿,甚至无头的残躯,哟哟嗬嗬前进,似乎有一个黑影轻轻地落到老明家院里,无声无息地。我悄声说:“爹,你看有东西掉下来了。”
我爹说:“还是小孩子有灵气,我什么也没看见……”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当年的亲历者很多也去了阴曹,再提这事,年轻的一代恐怕不相信,若不是我亲身经历过,别人说我也不相信,而且我一直奇怪,当时是我眼花出现错觉,还是真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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