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待定接过文件夹,翻开来看了一眼标题,这才伸手按开了台灯。
她又往后翻了两页:“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有没有看过这东西?”
黄博士:“我也是受了其他人的指点,才知道这个地方的。”
肖待定没有理会他的掩饰,一目十行地继续读了下去,很快就产生了第一个问题:“这里面提到的对象002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个人。”
“这里原来有一份拓片,大概是被我夹到后面去了。”
“拓片?”
她顺着纸张的开口,用手指一划,很快就找到了夹着东西的那页,从里面抽出了一叠绵软的纸张。
“从石头上拓下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纸张展开,纸质又薄又脆。她只展平了两道折痕,纸屑就像面包渣一样落了一桌。
纸上拓印的东西乍看上去和洞窟里的原始石刻没什么两样,只不过看起来少了些虔诚和狂热。如果把它摊开来仔细看过一遍,就会发现这玩意散发着一股基金会的气味。
肖待定很快就把整张拓片展开了。她和黄博士一样,首先注意到了左上角的记号。她自己每天经手的上百份文档都有着同样的特征,在同样的位置标注着物件编号,类别,密级,当然还有一段警告文字。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看了下去,拓片的主体和拉斯克科斯壁画一样,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一副不知道是祭祀还是狩猎的场景。画面的右上角趴着一只腿长得离谱的蜘蛛,为了防止岩石崩落,雕刻者似乎采用的是俯视角。蜘蛛的八条腿趴得很开,扭曲无力地摊在身体的周围,看上去就像是被锤扁了一样。
而在画面的左下角,则是一小群模糊的人影,他们既没有武器,也并没有在举行什么仪式。在他们抬手所指的方向,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形,挡在他们和那只蜘蛛之间。那个人形的周围草草雕刻着一圈一圈的云纹,就好像当年的雕刻者难以想象应该用什么手法来表达一个抽象的概念,只能勉为其难地选择最为接近的概念。
肖待定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毛,又回去接着阅读那份文档。
大约过了一刻钟,她终于抬起头来:“这就是你的计划。”
黄博士自己也不太确定,含混地嗯了一声。
“这么看下来,如果我没拿到那本厚书,对象002就会出现,和那只虫子发生冲突。按照这些东西上面的记录,无论如何他都会赢的,对吧。”
“对吧?”她抬起头,望向黄博士。
有那么一刹那,她的眼神让老黄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他用一种过于温柔的语调告诉她:
“是的,他会赢的。”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感觉有些不妥当。肖待定似乎也警醒了过来,她抬起眼镜轻轻拭了下眼角,从折叠椅上起身。
“所以,你想留在这里,让他解决这一切的问题。”
这话说得也不太对味,黄博士本能地就想要反驳:“不……你听我说,这是最妥当的办法。”
“是吗?”肖待定绕过他,走到了折叠桌的另一头,在台灯光晕的边缘停了下来。
黄博士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件事又要重来一遍?”
“什么?”
“如果我们正处在闭环时空之中,如果这些记载来自于之前的循环,那么,为什么我们还在循环之中?”
我都干了什么啊。黄博士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让预言具备了实现的条件,给预言中的行为赋予了动机。他知道这个女人已经下定了决心,从她的肢体语言上就看得出来。
他后退了小半步,开始寻找可乘之机:“解释一下……”其实他已经明白了,这句话只是为了争取一个机会。
肖待定果然放松了一些警惕,她翻过手腕看了眼表:“没时间了……”
就是现在!黄博士猛冲过去,想要抓住她身后的安全索,这是唯一能阻止她的办法。肖待定用余光发现了他的异动,他也知道她注意到了,但是这时候她已经来不及跑掉了。
黄博士纵身一跃,一阵刺痛从腰后传来,不知道是哪里拉伤了,这让他远远没有扑到自己预想的距离。
肖待定转身朝门口跑去,她身后拴着的保险绳像刚刚从冬眠里苏醒的毒蛇一样嘶嘶作响,拖着折叠椅的一条腿滑开了几公分。
椅子腿尖利刺耳的摩擦声提醒了黄博士,他用膝盖一撑,侧滑了一点,压住了正在被快速抽走的绳索。他赶紧捞住安全索,单膝跪了起来。
肖待定在门的另一边停住了,她肯定感觉到了绳索上传来的阻力。
她大约是后退了两步,免得绳索挂在门框上。但是黄博士不敢托大,他把绳索往回收了收,没想到这么点小动作也牵动了腰部的肌肉,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博士,”肖待定的声音从防爆门外的走廊里传了进来,用于泄压的弧形长走廊让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清冷,“那本书肯定就是我们在找的东西。”
那并不重要,只要这处设施还在,他们迟早就能重现这一次的成果。黄博士早就想清楚了,只要留在这里,不要碍事就好了。
他把绳子又收紧了一些,就像拳击手往手掌上缠绑带一样,握在双拳上。必要的时候,他只要往后一倒,就会像一只铁锚一样把安全索固定住。
他不敢站起来,就这么跪坐在自己的左腿上,身体里的骨头和关节正像一条破船一样,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眯着眼朝门外望去,地面上现在还盘着一团荧光红色的绳索,另一根则松松散散地绕过了门框,一头正牵在他手里。
“你就站在那里……嘶,别动。”
黄博士为了这种场合准备了好几句台词,但是腰部的剧痛冲走了其他所有的选项,只剩下了这一句最没有说服力的命令。
肖待定并没有回复。
往好的方面想,她也并没有继续逃走,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黄博士像受到了鼓舞一样,重新挑选出了一段不可能出错的,最为保守的劝告:
“不值得。我们……应该为整座设施的……安全负责,还有那么多活生生的人,你的同事和朋友……”
绳索上的压力松了一松,她是要退回来了?
“对不起。”
黄博士一时间没有理解:“没关系……”
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听到了金属搭扣解脱的声音,肖待定的回音还未在通道里散尽,安全绳的另一头若有若无的拉拽力就彻底消失了。
他听到了脚步声,肖待定正往远处快速地跑走,而她的那根安全索仍然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
“你疯了!”黄博士大吼着,试图从跪姿站起来。他的左膝开始吱吱嘎嘎,甚至发出了旧船在风暴里才会发出的那种响声。
“你疯了?回来!”
他扶着腰,一步一顿地挪到门外。空空荡荡的隧道带着弧度,不可能望到另一头,自然也看不到人影。在这条通道的尽头,应该是一道古堡式的旋转楼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那么远,能不能爬下去。
“操……”
黄博士很难得地骂了一句,拾起了自己的安全索,朝前走去。说来也怪,咒骂似乎减轻了他肉体上的痛苦。
“为什么!”
他一边计算着肖待定的移动速度,一边咒骂着朝出口走去。当她走进电梯,按下按钮的时候,黄博士才刚刚走到旋转楼梯的入口。盘旋而下的楼梯就像垃圾粉碎机里的一个部件,让人望而却步。
老头扶着入口处的防火门喘了几口气,捡起盘在地上的绳圈,咬咬牙走进了楼梯里。这时候,他的后腰像被埋进了一块水泥板,又僵又沉,只要拉伸一点都能听到有东西崩裂的声音。他就负着这件累赘,循着地上的缆绳一圈一圈地向下爬去。
“老天……”
他喘了口气,又扶着墙壁往下爬了半层,终于看到了出口处敞开的大门。
“你妈的……”前面还有医院、书库和兵营式的宿舍,还有至少15公里的走廊和楼梯。而他却只走了这一点点,隔离层应该已经在燃烧了,说不定下面的抄录区正在被屠杀。那些沉重的隔离门和舱室分离器应该正被烧穿,那只虫子正在灼热的蒸汽和铁雨间信步而行。
这实在是令人绝望的想象,黄博士喘着粗气跪倒在台阶上,手撑着地面,好悬没有一路滚下去。
他干脆坐了下来,慢慢揉着腰侧的肌肉,等待着楼上传来的震动。这座废弃的堡垒里,不断有凉风顺着走廊朝建筑深处灌来,发出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哨音。
她是上到了地面,还是被电梯带去了什么更加诡异的地方?黄博士重新回想起录像带里的种种细节来她看上去并不惊讶,可以说颇为从容地走了出去。
她到底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像一块沉寂已久的痒处,隐藏在肩胛骨下不好挠到的位置。黄博士知道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除非他肯冒一次险,用这唯一的机会来见证电梯门外的世界。
“真该死……”
他又叹了一声。他本来是有机会的,只是他自己选择了放弃,而现在他又后悔了起来。现在这样的结局,是一连串选择的最终结果了,可能还得追溯到他因为宿醉放弃晨练的那一天去。
他又想起了肖研究员最后的问题,什么叫“为什么他们还在循环之中”……他现在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正遵循着那些记录上的轨迹。
在其他的记录中,他似乎随着这处地下设施一起消失了,直到很久之后才重新出现在记录者的视野中。当他重新出现的时候,他干瘪的脑袋已经被戳上了一根棍子,像一柄法杖一样,提在那只大虫子手里,从口鼻里喷射出凋亡、窒息、融解和熔融。
他被挥舞着,帮助那只虫子冲进了一座基金会核心基地可能是00到09之间的某一处,因为只有那几座基地里才会费尽心思,在地下挖出足以容纳一整座城市的空间,才有那种模仿天空的人工穹顶冲破了重重阻截,一直冲进了另一座和这里一模一样的诡异堡垒。
那才是这些记录的结局。
想到这里,黄博士干脆挪了挪屁股,用肩膀抵着墙半躺了下去。这座堡垒并没有提醒他应该怎么做,也没有急不可耐地把他吞进墙体里。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黄博士最后的决定。
黄博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松开了安全带的胸扣,连接两条背带的松紧搭扣早就勒得他不舒服了。他干脆把背带也褪了下去,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现在,连接着他和安全索的就只有这条腰带了。
他又锤了锤墙壁,总算是下定了决心,手放在了安全带的塑料插扣上。
接下去还有一个很难做出的决定。
“我操!”他摘下眼镜,甩掉上面的泪水。直到要戴回去的时候,他才发觉这根本毫无意义。
“为什么啊!”
他干脆把眼镜砸向墙壁,发出了一阵老男人不应该发出的哭号。金属和树脂片在墙上一弹,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就落到螺旋楼梯下的阴影中去了。
他所期待的震动还没有发生,是灾难根本就没有发生吗?也许是这座堡垒特殊的结构吸收了从高处传来的冲击。这反而让他更加恐慌了,一切都还好吗?这个世界还需要他的牺牲吗?
那只虫子是从钢架上过来的吗?也许看门人已经死了,没有来得及按下解脱按钮,没有把外面的铁桥扔进深渊。
黄博士又想起了虫子背后闪闪发光的翅膀,也许它是飞过来的。他不禁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耳朵上,试图从通道间此起彼伏的呼啸声中听出些什么来。
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听起来像是断断续续的脚步声,脚步在地上一点,过了好一会儿才落地……接着又是一点。
它是顺着这条绳索找过来的吗?
黄博士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到了,他解开了腰带,把它和安全索丢到了一边。这座堡垒还没有开始驱逐他,但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排斥感。
但这还不够,这座空洞阴郁的建筑似乎仍在犹豫。而与此同时,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好像随时都会停在门口。
黄博士扒拉着墙壁,想要站起身来,摆脱自己被做成手杖的命运。他本能地想要往回逃跑,但是他的全部努力都败给了肌肉的不配合,膝盖一软,就从最后三级台阶上滚了下去。
他在空中翻滚着,听到了自己一生中许多没有好好回应的话语,许多苍白虚弱的面孔闪现了出来,又退隐回了黑暗之中。
啊,原来这就是走马灯吗?黄博士想到,当他从备份中被重建的时候,肯定不会记得这段经历吧。
就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他,而且没有试图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哎?黄老师,怎么就您一个人在这儿?嗯?”
那人开口了,听起来极其失望。
“我之前把您救下来的时候,可指望着您能发挥点儿作用。合着您连这一丁点儿作用都派不上?”
黄博士记得这个锃光瓦亮的脑袋,他甚至还记得这种语调代表着什么。超级秃头人不高兴的时候,总喜欢带点不地道的卷舌音。
“站得住么?”超级秃头人拍了拍黄博士的脸颊,“别发懵了,帮我个忙,快。”
“对不起,能,没,好。”黄博士听到自己这么答道。
超人类后退了一步……黄博士这才看清,他受伤了,一种圆珠笔油似的深蓝色从伤口流淌下来,浸透了恤的整个下摆。
“你……”
“帮我把它拔下来。别愣着!”
超级秃头人的左肋下插着一片金光闪闪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用硬币叠成的工艺品。如果那是一柄小剑的话,整个剑身都应该已经没入了他的身体。
黄博士有些犹豫:“但是……”
“听着,它把我钉死在这条故事线了。拔了它,不然我们都完了!”超级秃头人抓着黄博士的手,握向那造型古怪的剑柄。剑柄光滑温暖,一握之下似乎还有些柔软。
而超级秃头人的手却透过了剑柄,捂在了自己的伤口上,就好像那些层层叠叠的金属只是虚影一样。
“看,只有你能帮我。”他说。
黄博士有些诧异地感受着手里的触感,这东西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快。”超级秃头人催促他,“那虫子还活着。快!”
“好,”黄博士抬起头,盯着超级秃头人的眼睛,“我数到……”
随着“到”字出口,他用力一拔,同时撤步,顺着刺入的方向把那柄剑抽了出来。剑身上没有遇到任何阻力,比他预想的还要轻松,仿佛超级秃头人只是个空壳子。
更多深蓝色的血液从伤口处喷了出来,但是超级秃头人并不以为意,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种油腻腻的笑容。
“现在,我要跟你讲一个故事。”他说。
来不及了。黄博士指着台阶上的安全索和腰带:“已经来不及了。”
超级秃头人看样子根本不想和他争论,只是说:“故事很短,来得及。”
那确实是一个很短的故事,而且很没意思。超级秃头人好像只用了三五句话就讲完了梗概,最后又补充了两点没交代清楚的设定,解释了故事结尾没抖利索的包袱。
尽管如此,那故事还是很没意思。
黄博士甚至都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他是怎么消失的。
他呆立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手里还握着那柄金灿灿的小剑。环绕着他的排斥感也愣了好一会儿,才带着更加强烈的恶意重新出现。
墙壁想碾碎他,台阶想要把他嚼烂。如果他不肯离开,地板会把他吞没,在钢筋和管道间细细地把他磨成碎渣,最后从堡垒的一角把他给排泄出去。
他被这种明晃晃的威胁给摄住了,僵着腰蹲下身拾起了躺在地上的安全索。建筑施加的压迫感顿时一松,墙又变回了一面毫无威胁的墙壁。
当他再站起身来的时候,面前的门框已经被一大堆毛茸茸的腿给塞满了,就像一个大个活塞想要挤进尺寸不合的气缸里一样。
是虫子。黄博士举起手里的金剑,观察起了对手。它似乎也受了很重的伤,翅膀也被撕掉了。
虫子俯视着他,口器里喷出了一团血淋淋的泡沫。它根本没有在意那柄短剑。
“小虫子。”虫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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