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荒原侧面的窗口和阳台,有些房间还亮着灯,有几间房间的窗玻璃全碎了,凌冽的寒风把屋里挂着的窗帘掏了出来,像流干了血的肠子一样挂在洞口飘摇。
他看到了那片灰色石头构成的荒原,还有上面已经变得渺小了的碎片残骸。他望见了荒原下的建筑,像是在亚利桑那大峡谷里荒废了的主题酒店。
黄瓜绿豆头缩了缩脖子,想看清更大的全景。于是他看到了一座悬浮在空中移动的山头,山头的顶上,是荒原,侧面,则是拖着白色薄纱窗帘的房间。
接着,他终于把自己看到的所有东西结合在了一起,那座“山”下还有更多更多厚重的岩石。而将这些岩石之间并不明确的起伏缝隙联系在一起,用天然的阴影佐以一味想象力,他就看出了整座山一个局部的形态:那是一只手掌拇指的一个指节,而更远云更深处隐藏着的,似乎是弯曲的食指。
除了卷动流淌的云之外,那座山自己也在运动,在云潮云浪间拉出了无数回旋的涡流。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能说服自己的大脑相信,那是山自己在运动。
一阵寒风袭来,将包裹着那座手掌的云雾吹得稀薄了些。黄瓜绿豆头听到自己好像“哦”了一声,霎那间天地翻转,他一头朝着那片不自然的绿色栽了下去。
黄瓜绿豆头本应该启动自己的那套应急系统,减慢时间感,把脚扭过来当作手用挂住平面上的任何凸起。同时还应该调整全身的重心,尽量把自己贴在墙上,也许还能弹出舌头在岩壁上凿个窟窿用来固定膨胀螺栓和安全索。
这一次,他惯常用来保护自己的东西压根就没有响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手,这原本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
也许,他已经失去了与之对抗的勇气,他所面对的不只是一座山。
他很快就意识到,挣扎已经失去了意义,他也许应该抓紧时间,回顾一下自己寡淡无味的一生。
也许应该调整一下姿势,给自己留点体面。
不过体面又有什么用呢?
黄瓜绿豆头忽然想到了一件和下坠毫无关系的事情:各种文艺作品里经常提到的走马灯,是不是人类在危急时用来自保的某种机制呢?一种起不到什么作用,只是用来安抚灵魂的机制。
黄瓜绿豆头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他的走马灯却还没有自动跳出来。
真是令人失望啊,难道不是地球人就没有原装走马灯吗?
他的下坠只持续了03秒,在这03秒里,那只巨掌似乎又驶远了一些。黄瓜绿豆头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既像在岸上看一艘巨轮离港,又像在离港的航船上回望大陆。
错觉和下坠中的加速度结合在一起,让他头晕目眩,他已经开始怀念那件仅仅存在于想象中的控制室了。
从他所在的位置看起来,那速度当然称不上快,只是一旦目睹它运动时的景象,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心,怎么才能把它停下来。
黄瓜绿豆头试图分辨出指节之后的手掌,从背景里找出手掌后的手腕。但是从他的角度望过去,线条根本没有组成他希望看到的东西。
是视野的边界限制了他对图像的感知,把完整的涵义分解成了难以理解的线条,甚至破坏了线条之间的联系。
这是一种新鲜而恐怖的体验。
“驾驶员!”
有人抓住了黄瓜绿豆头的腿,开始把他往上拽。黄瓜绿豆头没法拒绝,他只能表现出一些配合的态度来。
好在他离岩壁其实并不远,岩壁表面上也有些缝隙可以着手。他伸出手,抠住一条一指宽的裂缝,把自己拉近了岩壁,然后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想看清抓住自己的人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他可能期待过那是个光头。
“您没事吧?”在关键时刻拯救了一切的,是另一只虫子。和黄瓜绿豆头相似的长条状头颅,深色的碳纤维编织外骨骼,还有黄瓜绿豆头每天早上都能看见到的口器。
“没事吧。”
“谢天谢地。”黄瓜绿豆头找到了几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这才把重心回转到社交上。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没有见过自己的卵或是襁褓。
他的养父当然也没有为了救狗死在龙卷风里,活得像一条五厘米长的马达加斯加蟑螂一样滋润,这会儿大概正在澳门的什么地方玩得开心。不过在追溯家族历史的方面,他能提供的帮助,并不比在山巅堆石头的亡灵幻象强上多少。
实话说,就算在他能清醒地扮演父亲角色的那几年里,他也从没有提过小豆头的同族。甚至对他捕获黄瓜绿豆头的那天,也只有些朦朦胧胧的印象这倒是情有可原,可以归咎到白令海峡醉人的海况和大约一升半暖身酒上。
就算他身上贴着亲身父母留下的便条,在巨浪和暴风之中,可能也没人能注意到吧。
抛却好莱坞塑造的似是而非的形象,这应该是黄瓜绿豆头三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同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问道:“不好意思,我以前见过你吗?”
那只虫子老乡异形略微张开了一点甲壳:“我们去年见过一面,您可能不记得了。在全舰例行损管演习上,我们在第一甲板红队3组。”
什么舰?
“什么演习?”
“损管演习。”
黄瓜绿豆头腾出一只手,挠了挠两眼之间的甲壳。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忽然又痒起来了:“什么舰?”
“黄瓜绿豆头号……你怎么了?”
黄瓜绿豆头的头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如果说失恋后连续七天狂饮之后累积起来的宿醉相当于一个5,而和超级秃头人的对话相等于6的话,那么他现在正体验到的肯定是一对。
“不好意思,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黄瓜绿豆头的新恩人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好像被人遗忘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一样。他开始用第三人称描述“黄瓜绿豆头”去年某一时刻的所思所想,听得人毛骨悚然,像是被跟踪狂盯上了。
“……然后黄瓜绿豆头号想到,到了这个季节,就能看到80丹尼尔的连裤袜了呢。接着就是损管演习了,我们组是负责带您去舰桥的。您记得的,不是吗?”
黄瓜绿豆头大吃一惊,他胡乱比了个手势,总算止住了对方的陈述。
他知道对方在讲什么,甚至想起来了自己当时正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那是他不了了之的直肠镜检查。体检医师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黄瓜绿豆头其实根本没有直肠,于是检查过程变成了一段让双方都很不适应的尬聊。黄瓜绿豆头似乎在过程中走了神,不经意间进入了“心智崩溃”的状态,做了几秒稀奇古怪的梦。
如果说这张光滑的异形脸有哪点眼熟,应该就是那时候的事情。
大概。
“你是那个路很熟的……”黄瓜绿豆头试探性地提醒自己。
对方的表情似乎因为低空擦过社交灾难而略微放松了一些:“对,因为我维护一甲班红区的通讯管线,还有红区的左臂路由……”他忽然意识到黄瓜绿豆头对细节的技术问题不感兴趣,中途截断了自己的滔滔不绝:“我叫巡线工331,您以前叫我那个谁的。”
我有那么混账吗?黄瓜绿豆头扪心自问,可能自己在直肠检查之前是有那么一些混账。
“抱歉。我那时候……不在状态。”
331摇摇头:“没事啦。我们维护班的都很崇拜您的。”
谈到崇拜,可就有点太过严肃了。
黄瓜绿豆头连忙转移了话题:“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在这位331小哥露出疑惑的神情之前,黄瓜绿豆头赶紧补充道:“我记不清很多事情,完全懵了……”
331哦了一声:“大约90之前,生存管理员按照避险规则……几号来着,总之生存控制小组接管了全舰操作。
80之前,留守小组最后一次发送安全信号。生存管理员发出跳帮命令,于是我们就各自分散离舰,向预定集结点前进。”
他拍了拍粗糙的混凝土墙面:“放心。我们能抢到黄瓜绿豆头号,就能抢到这艘船。到时候,您就能驾驶一艘更大的船了!”
不,我不是因为想驾驶什么东西才来这里的。黄瓜绿豆头当即否认。不,我不是因为想来才来这里的!
“我不是因为……”
黄瓜绿豆头赶紧用另一个问题打断自己正要说出的蠢话:“呃,我是说,集结点在哪里?”
331抬起头,他瘦长的颅骨很清晰地指明了方向:“在上面,我们要爬到头上。它们的总在脑子里,不是吗?”
黄瓜绿豆头眨了眨眼:“它们?”
他想起了自己从“远处”望见的巨大人形,记起了他看似迟缓的动作。它们?
331的一只眼睛在眼窝里转了转:“它们,就像可怜的黄瓜绿豆头号一样的东西。比个体大,比世界小,在任何世界观下都能维持自己的形态就是那种能容纳下我们的东西。”
“它总得有个名字吧,对吧。”
“是有个名字。”
331吭吭哧哧想了好久,黄瓜绿豆头几乎能听到他脑子里那些连杆和活塞的摩擦声了。他想了好一阵,最后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不算回答的回答。
“一会儿我去问问陆战队的人吧,他们会知道的。”
他们俩开始继续向上攀登,岩壁开始变得更为粗糙。创作这座活动哥斯拉雕塑的家伙好像突然开始偷工减料,试图只用22的乐高3003号方块堆出个半球来。而那些被他用作素材的砖块,就是一间又一间堆叠在一起住宅。
黄瓜绿豆头跟在巡线工的身后,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倒角崖壁,又在无处着手,近乎于垂直的表面上爬了一阵,最后终于落在了半边破败的和室里。他跨过榻榻米上人形的深褐色污渍,攀上了一间小小的储物间,储物间里横着一张行军床,充斥着刺鼻的化学品气味。
“看,他们到过这里。”331指着储物间的墙壁,语气有些兴奋。
墙上好像用粉笔画着一个圈,被十字线分化成了四个象限,每个象限里头,都涂着一些歪七扭八的文字。看上去,这是某种军事符号,黄瓜绿豆头曾经在纪录片里看到过。但这种知识并没有带来什么好处,他根本看不明白,只是平白增添了一些紧张感。
331当然读得懂墙上的符号。他回望了黄瓜绿豆头一眼,喊道:“原来这里是胳膊肘!他们会在肩膀那等我们!”
从那间储物间开始,攀爬的过程变得稍微轻松了一些。向上的路径虽然依旧陡峭,但是至少不再有麻烦的倒角了。
黄瓜绿豆头相信自己踩过了一户人家客厅的地板,然后翻上阳台的晾衣架上了半边屋顶。
有几间房间看起来干净得不像话,就连落地窗的玻璃都是完好的。黄瓜绿豆头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望进去,餐桌上摆了一台电磁灶,看样子异变就发生在准备食材的时候。那时候屋里应该是有人的。
那么,人呢?
黄瓜绿豆头是为了追寻某个人的下落,才落到这番境地的。猛然想起这一茬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些关键的驱动力,浅川一家的失踪事件已经淡化了下去,变成了“其他同事负责的工作”那类不咸不淡的事件。
黄瓜绿豆头想要咂摸出咸与淡之间的区别,但是巡线工331攀爬的节奏没有给他留下思考的空间。
这位维修工人迈出右脚,一点头,左脚跟上,右手时不时扶一下地面,接着又是右脚,点头,左脚,扶一把。无论环境怎么变化,他都保持着恒定的节奏,一种机械的,让人无法喘息的节奏。
坡度潜移默化地变化着,细微的变化累积起来,最后终于让攀登中的两人无法维持之前的间距。黄瓜绿豆头一直想寻找一个契机,从缠人的节奏里解脱出来,现在正是时候。
“看,那是飞船的残骸。”331忽然指着远处喊道。他停下了脚步,撑着腰仰起头。
这段长坡长得令人生理上开始感到不适,好像他可能仅仅因为慢慢转动脑袋,就会失去平衡向后翻倒下去一样。331所指的东西就悬在一个微妙的高度,黄瓜绿豆头不至于被吓到,但也不怎么好受。
不过,一旦跨过了心理上的障碍,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不费多少劲,他就找到了331所指的东西。
那玩意看起来确实像是某种宇宙飞船的一部分:半截深色的锥体,大约一人多长,斜插在一片网球场的中央。
如果让黄瓜绿豆头自己乱猜的话,他会说这可能是套在火箭头上的尖尖的东西,具体是整流罩还是阿波罗11号式的返回舱他肯定答不上来。不过他也能猜到里面曾经装过什么东西,靠近地面地方敞开了一扇舱门,还有些黏糊糊的液体积在舱门口的下方。
“嗯那个好像……”
“那是黄瓜绿豆头号的跳帮牙,是舌头上的第二圈。”331好像看到了一个编号:“陆战队可能没走远。”
黄瓜绿豆头本应该在这个时候问问,什么是“跳帮牙”,这和他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就这一天而言,他已经吃进了太多没法消化的概念,他受够了。
他绕开了网球场被撞垮了的铁丝网,踩上一根灯柱跨了过去。
灯柱吱呀响了一声,然后弹起来,在倒塌的铁丝网之间搅出了一片哗啦啦的噪音。
“……能听到。”
“你刚说什么?”黄瓜绿豆头转过身,问他的旅伴。
“我说,轻点,它能听到。”
不,不是这句。
黄瓜绿豆头确定自己错过的不是这句:“不,再之前那句呢?”
“哦,那个……”331又重复了一遍他被噪音淹没的话:“我说,我想起来了。陆战队管叫它巨物一个老词,图书馆里那些顶老顶老的大部头书里才这么写,意思就是……”
就是王,或者天然的统治者。
黄瓜绿豆头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了一段支离破碎的记忆,他好像在什么纪录片节目里听见过这么一个词。他记得那些图像和声音,只是轻轻一触碰这些记忆,所有五彩缤纷的泡泡就啪地一下炸开来,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碎末。
总是躲在画面后面,配合着着外国人的口型念出这个词的,好像是一位50岁上下的女性。她曾经在一期关于海豚的节目中出过镜,戴着黄瓜绿豆头颇为迷恋的半框眼睛。
每当黄瓜绿豆头为了排遣寂寞,开始一部又一部马拉松式地观赏纪录片的时候,这个声音总会在那里。她总借着不同的面貌出现,说着让黄瓜绿豆头安心的话,时不时地让他获得几秒钟熟悉的温暖。
他隐约记得这个温柔的声音曾经这么讲过:
“……的传说中,远在人类被神明解放之前几十个泽鲁伽,巨物们曾经统治着地上的世界,统帅着万物的精灵们,互相进行着永不停歇的战争。按照西洁别比人的水晶历法,一个泽鲁伽就相当于……”
伴随着这段话语,画面上出现的,好像是几块印加风格的浮雕。不,好像是埃及人的壁画,画面上描绘着风格怪异的,长着白色翅膀的蛇头螳螂。解说女士关于王与统治者的解说词,是不是在这里插入进来的呢?
黄瓜绿豆头还记得那面浮雕或是壁画上,还出现过一个和他一样脑袋长长的祭祀,颈部围着华丽的装饰,手中攥着祭刀和一团血肉,朝天空高高举起。
这短短几秒钟的画面,在黄瓜绿豆头的记忆中烙下了不深不浅的印记。为此他还专门去买了那套纪录片的套装,想把那一帧镜头找出来,却始终没能成功,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找到过。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此时,关于纪录片、啤酒和醺醺然横卧在沙发上的记忆,好像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怎么说呢,这个词就是很大很大的吓人玩意,就是字面意思。”331解释说:“也就是说,如果你不怕它们,它们就只是很大很大的玩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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