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绿豆头猜想,大约有一半可能,这辆监视车没有另一辆备份车轮班,而车上的电池又不够把空调开到足够人道的温度。浅川一家的失踪案就算被归类进了某张颇受重视的名单,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破案的黄金时间也早已过去了,能用在案子上的资源也会变得非常有限。

制造一次小小的停电事故好像也不错。

他的思绪在这个位置打了个死结,侦探可能想到了拜托超先生准备、执行和撤离的全套计划,并细化到了第三种应急预案……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巨响把他脑子里所有复杂的思考吓得缩了回去。

黄瓜绿豆头转过眼睛,想确认一下超级秃头人的位置他当然不在那了,问题是背景中好像还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侦探的左眼对焦到了巨响的源头。那辆商务车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倒在地上,不知道是被撞还是被撕下来的。超级秃头人抱着脑袋躺在车前,隔了好久才翻了个身,整个人蜷得像条虾仁似的。

你这家伙是内马尔吗!

这是拿什么撞的啊,用脑袋撞的吗?

黄瓜绿豆头干脆把右眼转过来,在特定的眼间距下,重建了视野的景深。他看到一团色彩很熟悉的金属团在地上,和超级秃头人的姿势差不太多。他的一颗心脏少泵了一拍,整个世界一瞬间倒退回了单调的灰度层级。

“啊!我的诺斯特罗摩号!”

如果存在一种供机械观众收看的新闻节目,那么在报导这辆14款本田1100所遭遇的厄运时,画面上大概会打上一层厚厚的马赛克。

从黄瓜绿豆头的角度望过去,整个场景有那么点像是车上乘客突然开门导致的事故,只不过场面实在是太过惨烈了。车身框体已经完全扭曲了,把发动机和邮箱也挤了出来,心肝肠胃肺散落一地……

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的心智正在分崩离析。生存管理员依然安坐于控制中心,舱室之间的通道里站满了等着看好戏的小小灵魂。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意识中鸡零狗碎的心猿意马赶回各自的战位去,打电话报了个警。

我不会允许出现更多牺牲者了!安息吧,诺斯特罗摩号。黄瓜绿豆头擦了擦眼窝的边缘,绕过用来屏蔽马路和住宅区的景观植物,一路小跑着溜到了公寓楼的背后。

爬上六楼对黄瓜绿豆头来说并不困难,就像很早以前学过骑自行车一样,只会手生,却永远不会遗忘。

他三下两下就顺着外墙爬进了公寓的走廊。浅川家门口的名牌虽然已经被取下了,但其实并不难找到这层楼只有一户人家门口装饰着明黄色的塑料带和封条。

警戒线和封条很好处理,这桩案子很快会冷下去,变成积年的存档,区区一张封条没人会在意的。侦探不想留下什么永久性的痕迹,还是老老实实掏出撬锁工具来,花了大约20分钟解开了锁。

在这20分钟里,楼下来了一辆巡逻车,超级秃头人痛苦地嚎了几嗓子,开始抽气,像是脑子受了什么内伤。前来查看情况的警察面对这种情况,颇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用尽全部心意站着喊“没事吧”和“坚持住”。

等救护车抵达的时候,黄瓜绿豆头已经解决了锁芯里的两根半高弹柱,拉开了浅川家的大门。

屋子里的少许灰尘混杂着一种特殊的气味,黄瓜绿豆头自己把它称为搜查味进进出出搜查证据或是搬动陈设的警察们,总会把一些积年的旧尘土扬起来,又混进了一些荧光剂的气息,让封存中的现场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氛围。

侦探掩上门,走到玄关的台阶前,忽然心念一动。一种疲劳感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那些按压不住的心猿意马又涌了出来,围绕着控制室的装甲竖井,开起了一场小小的火炬游行。

他转身坐在台阶上,就此失去了重新站起来,走向客厅的勇气。来源不明的情绪从底舱涌上来,而他的损管队却无动于衷。

涌上来的情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侦探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好像背负了太多的秘密,却已经错过了坦白的时机。

紧接着,侦探意识到他正在思考一件很具体的事情,但是缺少了许多用作参照的记忆。他要带着老婆和女儿逃亡,跑去一个缺失了具体信息的地方,那里是他童年回忆中想不起来的一部分,应该会是安全的。

他开始悔恨。一种无法挣脱的悔意像一条森蚺一样缠绕着他,一圈又一圈地开始收紧,直到骨头都被碾得嘎巴作响。来自外部的压力,开始压榨出更多的情绪,黄瓜绿豆头开始发出一些压抑着的细微声音,

“我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想说:我错了,我不应该去光环工作的。但是这两句话都不知从何而来,这不是他的情绪,但是侦探的振膜系统适配出了一种他曾经听过的人声,他的内分泌系统正在模拟对象的状态,从生物化学层面推测目标曾经做出的选择。这是一种高级猎食者的本能,而且正在全功率运作。

侦探脱下鞋子,盘起腿。他揉捏着足弓侧面虚幻的痛点,若有所思。这里又有一些细节的缺失,就像长长的演示文档中夹杂着的几张空白,上面写着“请在此处插入痛苦和决心”。

“啊啦,这不是侦探先生吗。”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黄瓜绿豆头根本不用转眼去看,他嗅到了浅川太太的气息。

随着袜子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那股气息挪近了两步:“我家的事,好像给您添麻烦了,真是非常抱歉。”

这后面一定还跟着一个但是。黄瓜绿豆头猜想,她也许只是一段焦虑情绪的具象化,加上了侦探自己的旖旎想象作为佐料。她不是真的,那个“但是”什么意义都没有,不要去听,不要多想。

“但是,请你听一下我的请求……”

她只是个地缚灵罢了。黄瓜绿豆头想到,有若实质的情绪仍然在他的舱室内蔓延,在过道上汇聚成一股激流。

“……我的女儿,她不应该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她什么都没做。”

不要听,豆头!不要听。

想一想你以前是怎么忽略那些声音的。

站起来,行动起来,不要去听。

“我把她埋在了那个地方。”

黄瓜绿豆头感觉到自己皱了皱眉头,这又是幻觉,他根本就没有过眉毛。他侧转过身,趴在地板上。眼柄一转,却被限制住了转动眼球的角度。

在他视野的边缘,一圈柔和的光勾勒出了浅川太太的形状。她好像正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地板。

“我不能连累到她。也不能把她留在那里。但要是没人知道,那孩子也太寂寞,太可怜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求求你,让她被发现吧。”

黄瓜绿豆头挣扎着想要开口,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这种挣扎让情况变得更糟,玄关后的走廊开始变得越来越长,而浅川太太的身影正从黄瓜绿豆头的视野中滑出去。

别走,把话说清楚!

侦探踩到了什么可以借力的东西,奋力一蹬,整个人朝前滑了大约一寸。这一寸无法弥补他和浅川太太直接正在拉开的距离,那团温柔的光晕退出了他的视野,停在一个他恰巧看不到的位置。

浅川太太的幽灵似乎没有注意到侦探的挣扎,她大约还蜷着,额头触到了地面。

“拜托了。你不是要钱吗?我有钱,都在那里。只要你找到她,都是你的……”

黄瓜绿豆头的心智终于支撑不住,开始了一场从外向内的崩塌。最后,他回落到惯常审视自己的视角中,身处于一间被各色屏幕和面板包围着的阴暗大厅里。

往常,应激反应带来的心智崩溃,会呈现出一种多焦点的恍惚叙事。在这样的叙事中,他仍存在着一种自我,但是在幻梦之中,自我总会被推动着,不由自主地经历起各种奇遇。就像一副既不依照透视原理,也不追求比例精确,只为表现某种气势的抽象绘画。

然而,这一次却稍有些不同。他开始听见许多自己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玻璃,嘈嘈切切的说话声被钝化成了难以分辨的嘤嘤嗡嗡。同样的说话声从来都没有这么具体过,这一次,侦探相信他只要认真去分辨,就能听出每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于是他就听到了。

“同步率下降到0003,行动停止。”

“情绪去实体化86……97,第二甲板恢复作业。”

“第三甲板恢复作业。”

“时间感同调,生存机制再启动……再启动失败。”

“这小子真没用,不等他了。把驾驶员踢下线,启用uy系统。”

“明白,uy系统启动程序开始。”

“钥匙插入。”

“钥匙插入。”

“听我口令,倒数3、2、1,拧!”

“拧了!”

“uy系统启动,密码00000000。”

“uy系统启动完成,刺激源接入。”

黄瓜绿豆头拍了拍面前的玻璃,这应该只是幻觉啊。这幻觉之中的每一个角色,每一样物品,都应该是他自身潜意识形成的隐喻。只是区区隐喻而已,凭什么能困住他?

“驾驶员心理图形异常。线交叉数突破临界值。”

“断开手动超越控制。”

“但是……”

“断开手动超越控制,这是命令。”

黄瓜绿豆头想要探出舌头,扎穿面前的屏障,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嘴已经被堵住了。侦探绝望地拍打起了面前的屏障,但他正变得越来越无力。

同样的幻境伴随着他,经历了无数次人生低谷,实际上已经变成了黄瓜绿豆头用以研究自身心理的工具。

他信任这套工具,依赖这套工具,从来没有预想过这种情况。这是他的梦境,他应该掌控一切,至少不应该被困在自己幻觉之中!

到底出了什么事?

侦探又拍了两下玻璃,从人群之中吸引到了一丝注意力。生存管理员终于走下了他的宝座,走到了黄瓜绿豆头的面前,在玻璃缸上投下了一道扭曲的阴影。

“你会明白的。”阴影先生说:“不要恨我。”

黄瓜绿豆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感觉到了模模糊糊的危险。他开始下沉,玻璃管外的景物越升越高,转眼就被地板盖住了。他还能听到一些控制室里的声音,但是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控制系统断开,uy系统开始接手。”

……

“知觉反馈绿灯,误码率无异常。动一下左手试试。”

……

“物质交互正常。”

“建立呼吸了,同步率正在上升,1。”

“19。”

“超过24了。驾驶员睁眼了。”

“uy系统呢?”

“正在超越控制。”

睁眼了吗?

侦探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还坐在玄关的台阶处,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侧着身,半躺着,用左手肘支撑着身体,就像一名匍匐着钻过铁丝网的掷弹兵。

浅川菜绪的鬼魂已经消失无踪了,随之而去的,还有房间里“有人生活过”的气味。这间3大的公寓现在显得空空荡荡的,完全不像是承载过三个人生活的地方。

侦探想要撑着地面坐起来。在门口就遭遇了这么严重的反应,也许走进房间深处,还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但是,侦探的身体并没有依照他意愿行动起来。他的小臂开始向外转动,直到整条手臂抻得笔直,而且还在继续用力,眼看就要转向一个他从没想到过的角度。

要折断了!

结果侦探的手臂很自然地换了个角度,连“咔吧”一声都没有,好像身上的外骨骼一开始就是这么设计的。

在侦探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像一匹大蜘蛛一样翻转过来,蹭蹭两下爬上了天花板,倒挂在上面。

他的眼柄缩回了眼窝里,视野局限到了正面大约170。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就像是一匹凶兽,两眼放着红光。

其实那只是个光学把戏,他正在用眼球底部的蛛网状器官放射红外线,这些微弱的红外线在室内漫反射之后,又会被悬浮在眼球双密度晶状体中的感光阵列捕获,形成了两道偏转闪烁着的暗红色反光。

侦探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就像被困在这双眼睛后面的囚犯一样。他的身体在天花板上转了个身,开始往大门爬去。

难道不应该再往屋里走一些吗?

就这样出去的话,自己会失去控制吗?

侦探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蓄力,就像挂上了弦的弩机一样,埋伏在浅川家平平无奇的大门后。正门两侧用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砖与墙体隔开,平时可以增强过道的采光,现在却变成了黄瓜绿豆头恐慌的来源。

他害怕某个熟悉的身影从玻璃砖后经过,也害怕无辜者推开门进来。倒不是说其他人被他伤害就无所谓了,侦探发现自己同样害怕自己的变化。他从没有故意伤害过别人,还没杀过人,万一发生那种事情……他想象过无数次自己应该怎么办,但这无数的想象都没有形成任何的结论。

他下半身的甲壳都张了开来,提前为强制散热做好了准备。他能听到自己的两颗心脏正在砰砰狂跳,手臂和腿上的肌肉正鼓胀起来。

他正在变成一只自己无法阻止的野兽。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东西一晃而过。侦探想往后退,起居室里也许可以躲藏一下。但是他的身体更为诚实,在黄瓜绿豆头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扑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条毛茸茸的触肢捅开了门,正门的把手和锁芯就像手雷破片一样崩飞出来。

侦探发现自己正从浅川家的正门飞出去,清冷的风压过他身侧的气孔,从身后排出,隐约可以嗅到青草的气味。

他好像在空中转了个身,正看到一只巨大的虫子从那套住宅上扯下一面墙来。房门、砖块和磨砂玻璃在半空中就解了体,像一把沙子一样,落到下面去了。

黄瓜绿豆头这才意识到,他自己已经不在公寓大楼里了。天空蓝得发白,好像这是个永远没有黑夜的地方,下方遥远的地面上,则是一片翠得不自然的绿色。

“我又回到这地方来了?”侦探想起了稍早些时候,他在光环公司心惊胆颤的那一幕。这一次可没有超级秃头人来帮他了,现在他只有一具自己无法控制的身体。

那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座陡峭的高山上,只要挪上一步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在那片绿色上摔个粉碎。但是浅川一家的公寓就在离他不远地方,夹在一只巨虫的前爪之间。而那只巨虫,又站在像是混凝土的平面上。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黄瓜绿豆头想抬起眼睛,看看周遭的环境。他的身体似乎也正有此意,很配合地探出了一些眼柄,赋予了他更宽广的视野。

他们向上望去。

一大片阴影正当头盖来,速度缓慢,却包含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势。不知道为什么,黄瓜绿豆头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副怪异的图景:一只长得有点像浅川太太的小飞虫,被一双巨手凌空拍扁了一部分,飘荡着落到地面上。她的翅膀不自然地支棱起来,像一座墓碑一样,立在她失去生命的躯体上。

然后,他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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