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站在讲台上,有些窘迫地把头顶上翘起几缕头发梳到脑后,软软的灰发像某种热带鸟类的尾羽一样,在尾端卷出了一道不太服气的弧线。他按了按遥控器,将幻灯片往前倒到中士进门时看到的那张:诺文斯克地区雾墙现象的卫星照片。

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博士皱皱眉,往前又倒了一张,投影仪在银幕上投射出一片纯白。他倒退着从讲台上下来,走到两排座椅之间的走道中,好像是在确认不是角度的问题。

他又往回倒退了几张幻灯片,按得有些急躁。在连续好几张纯白空幻灯片之后,一张色彩缤纷的图片一晃而过,又恢复到了纯白。

“你们进来的时候看过授权图像了吗?”博士突然问道。他没有解释什么是授权图像,也没有描述那副图像应该是什么样子,就像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一样。

“没有。”

“没。”

博士推了推眼镜,按下遥控器,切回那张色彩斑斓的图像:“你们先盯着这张……看一会儿,我去找下……呃……”

他快步冲出简报室,在身后带上门,只留下一屋子两眼发直的小兵。呈现在荧幕上的图案斑斑点点,仔细一看,好像是一系列规则的立体几何图形各种角度上的投影。从简报室的最后一排望过去,就像是检测色盲用的图案一样。

博士没出去多久,大概是在休息室找到了自己弄丢的东西,急冲冲地又窜回了简报室。他穿过投影仪投射在幕布上的色块,蹲下身,在讲台后面捣鼓了一阵,挂在简报室天花板上的音箱忽然播放出一段竖琴弹奏的旋律来。

“请按照音频钥匙的指示获得授权……”博士好像说了这么一句,但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音乐声掩盖住了。

这首歌,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过,中士想起了一座罗马式的浴场,水汽蒸腾之间有人贴在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音乐声就像水汽一样,从记忆的深处翻涌上来,带起了一些来自过去的渴望,他想知道弹琴的人是谁……

中士一晃神,愣了好几秒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了。他抬起头,银幕上的幻灯片已经换到了第7页,讲台边作介绍的人刚捡起作训帽走下台来。

接下来的简报会突然间就进入了新的节奏,在中士反应过来之前,好像所有人都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博士飞快地简述了最近三次行动中收获的数据,时不时还有行动人员站起来解说“自己当时做出了什么选择”,就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中士听得一头雾水,他看到李均从房间前面的角落站起来,介绍了西北线行动中存在的几点问题。

好在经验总结的部分很快就过去了,博士很快把简报会推进到了行动策划阶段。

2017年的爆发事故几乎超出了当事方控制。由于雾墙穹顶高点大约在35公里高度,从很远的地方都能通过肉眼观察到这一异常的气候现象,海量的照片和视频远远超出了媒体管制的能力。

在这次事故之前,通过地面道路抵达第二雾墙周围并没有任何难度。守卫安全围栏的双方都有些漫不经心,只要打点到位,就像进出主题公园一样简单。

现在的情况则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北约在波罗的海三国增加了部署的军事力量,同时也支持乌政府军打破了2017年以来的停火线,完全控制住了伏乌边境。原先驻守在隔离区外的维和部队也摇身一变,挂上了多国部队的牌子,把原先的隔离区封锁得固若金汤。

很多分析家认为北约部队进一步做出向俄乌边境进军的态势,是极为危险而不智的。就算他们的对手正处于严重的政治动荡之中,直接威胁俄国领土也很可能会导致冲突升级到无法控制的程度。

另一方面,俄国人似乎吸取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教训。莫斯科每天都在传出各种各样互相矛盾的消息,但是他们并没有放松对边境的控制。不光如此,更多机动部队正被调集到西线,以应对一触即发的冲突。

博士当然很不满意世界的这种变化,他用激光笔指了指银幕上的地图,声音里多了点无奈的味道:“……雾墙高度是海拔35017米,高跳高开是可行的,但是我们没法确定进入时的迷失几率到底和接触速度还是方向相关,这个方案将留作备用。而且,从我们现在了解到的情报来看,这片区域已经填满了大量防空雷达和综合光电监视设备,07直接空投方案也被否决了你们也知道,管理层正在维持高装备的库存。”

他切换到一张比例尺更小的地图:“当然,也不全是坏消息。多国部队的调动给了我们穿透封锁线的机会。”

说着,他按了按遥控器,转到下一张幻灯片。同样的地图上增加了一些标注:“我们会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分批执行低空机降,这是着陆点,着陆点,备用着陆点。这次还是用黄蜂方案,人车一体通过尾舱门投放……这些不用多说了。”

他用激光笔指了指地图上弯弯扭扭的红线:“我们会伪装成波兰陆军的交通管制队,沿着732公路北上,在集结点01下车,徒步进入雾区。”

“真正的交通管制队会比我们到得晚一些,如果发生意外,你们可以直接射杀,只要隐藏好尸体就行了,无线电管理有支援组负责。”

他对着地图指指点点,为各车组分配了路径上的集结区和隐蔽点。如果在行军途中遇到机械故障不得不撤出,或是有需要退出行动的伤亡人员,这几个地点都可以充作临时的焚化场,用来销毁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你们应该都体验过了,看开一点。”

博士是那种“物尽其用”的人才,这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可憎起来。好在他自己也加入到这次遭瘟的任务中,让所有人的心态放平了一些。

中士对这一系列安排并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实际上,行动的第一阶段异常顺利,他们一路直抵雾墙之下,期间只有一架侦查直升机从车队上空飞过去。

支援小组原本做好了干扰直升机与之间通讯的准备,谁料那架直升机对公路上疾驰的车队视若无睹,一路飞到东南方向去了。除此之外,一路上平安无事,给了中士一些记忆地图的时间。

他们选择的进入点在塔科夫市郊的一片山林里,就在湖南岸的钓鱼码头附近,笔直往正东走就是塔科夫电力厂。2017年的那次事故前后,这片地方都少有人问津。情报部门将这个地点列在第一顺位,也是因为他们可以确定雾墙内外都会是安全的。

进入点附近的林子里只有几处年久失修的混凝土掩体,早就灌满了雨水。这些随时可能彻底垮塌的洞窟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些过期了三十多年的2自救药盒就算是最落魄的拾荒者,也不会专程跑到城外来搜集这些封在塑料小管里的胱胺酸片。

30抢在了雾墙另一边的世界刷新之前抵达了进入点,还给自己争得了十来分钟检查装备的时间。

第二阶段的行动原本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基金会的情报部门调集了微卫星监视网的影像存档,重建了2017雾区在那个循环日内的全息影像,对区域内活动的记录精度精确到了每个人。

他们本可以在不与任何人接触的情况下,一路绕到城南火电厂东侧,与被困在2017年5月18日的基金会情报人员接上头,在他们的带领下进入2011雾墙。

但是事情的变化往往会超出计划的想象。

中士猜想,伏击者等的其实不是他们,只不过他们自己碰巧走到了伏击圈里。当然,那些枪手为什么会在那里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也许永远得不到答案。

他们在横穿公路的时候遭到了来自道路两头的夹击,在公路中央损失了组的四个人。机枪子弹像松肉锤一样慢慢敲烂了那四具尸体,中士很确定那肯定是四个。

行动的军事主管一名少校,刚好比博士低上一级当时正带着大约一组半人,在公路另一边的路基下掩护组剩下的人过街,结果被隔在了一个很不妙的位置。他们躲藏在路基下的长草中,旁边有一条平行于公路的泥泞河床。一道缓坡连接了矮矮的拦河堰堤和路基下窄窄的一条草地,河床的对面坡度很陡,不容易爬上去。

少校被困在了狭窄的地形中,一时间没法展开队形,也找不到还击的角度。

被分割成两截的队形一开始还能通过无线电联络,于是中士把组留下来掩护博士,建立一个条松散的环形阵地。他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在林间的缓坡后向南移动,准备找个看得到机枪射手的位置,给被压制的友军解围。

他知道那应该不是一个孤立的火力点,也预计到对手会有所准备。但是突然点亮的照明弹还是打乱了反击的节奏,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在照明弹投射的阴影间谨慎地移动。

但是,没等组的反击成型,一连串呼啸声就越过了他们的头顶,落在了他们一开始遭遇伏击的路口。公路那边掀起的烟尘在照明弹的白光照耀下,投射出了一团朝远处慢慢延伸的模糊阴影。

中士认为自己当时做出的决定是合理的。炮击之后,他们联系不到已经越过公路的组和组大部,两个备用频率上都没有人回应。他试着联系组,但是同样没有回音。

与此同时,伏击者又打出了第二轮照明弹,改变了林间阴影的走向。中士发现自己的右翼暴露了,率先与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接触。

从树林更深处打来的子弹不怎么精确,随着照明弹下落而缓缓移动的阴影造成了不小的混乱。他当机立断,从左翼较高的地方组织起了一轮以自动步枪火力为主的压制射击,掩护自己的右翼撤了回来。

当然,情况并没有就此好转。那组要命的照明弹很快就飘落到了地上,战场上重归黑暗。林子深处纷乱的射击声很快就平静下来,林子里只剩下一片致命的寂静。

这时候组的位置其实很尴尬。他们离组的阵地只有不到200米的距离,如果组还在那里,他们应该会听到这里发生的战斗,想办法互相靠拢,免得被各个击破。

但是他们的身后悄无声息,比起危机四伏的森林,这显得更为危险。整个小队这时候正卡在一道缓坡的西侧,隐蔽在隔着坡顶就是那条公路。只要直起身子,就会把自己的轮廓暴露在伏击者的准星前。

就在这个时候,在北面更远一些的地方,响起了几声噼噼啪啪的枪响。中士听到声音转过去用瞄准镜观察的时候,只看到在那个致命的弯角一蓬明亮的火焰露了个尖。在火光之后,好像有人正在往远处跑,他没法确定那是不是自己人。

他最后呼叫了几遍队,还是没有应答。他慢慢往坡顶挪了几步,趴下来,让自己的身影和背后的灌木融为一体。那个机枪手会在哪里?双向四车道的公路中间有一条漆成绿色的铝合金护栏,铝合金板下的空间限制了高低射角,很难从比较隐蔽的位置瞄到坡上。

中士的目光顺着对向车道最外侧的护栏移动。他记得那轮突发的袭击打得其实很仓促,射手对着正在通过道路的组打了一组至少有60发的全自动射击,然后追着还没来得及跨过中央隔离带的幸运儿打了一组歪七扭八的长点射。枪声从唠唠叨叨的轻言细语,变成了压着嗓门的厉声质问,最后又气急败坏地补了躺在地上死人几枪。

他估计那应该是一挺弹链供弹的小口径机枪,安装了消音器。在经过这一组全自动射击之后,消音器的性能有所降低,而且武器也应该热得发烫才对。

中士当时有些后悔,他应该第一时间想到让斯文森用热像仪看看的。他的视线顺着护栏慢慢挪过去,从一根立柱到另一根立柱,终于看到了几个弹壳躺在路边的杂草下。

这是第一次射击的阵地。中士侧过身,往坡下慢慢滑了一点。他望向黑暗中战友们的影子:“贝丝,来我这里。”有个影子响应了他的呼唤,匍匐着凑到小灌木旁。

中士带着她爬到之前那个观察哨位:“你看着那个位置,1点方向,地上有几个弹壳。”贝丝把她的榴弹发射器往上提了提,拍了拍中士的小臂,表示清楚了。

“那个枪手没有跑远。”他这时候刚刚回过味来。他们可能撞到了另一支队伍殿后的暗哨。哨兵不会跑得太远,他不敢跑太远。黑夜中敌我难辨,他肯定不想迎面撞到自己的队友脸上,万一谁手痒开了枪,那可没处说理去。

他简单地安排了一下,所有人都从胸挂上摘下了闪光震爆弹。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组了,如果博士死在了这个鬼地方,他们自己也得继续执行任务,总得有人把事情做完。

他又望了望北面,那团火焰还烧着,火光附近没人。现在他渐渐闻得到一种培根烤焦了的味道,之前噼噼啪啪的声音,也许是尸体身上的弹药正在殉爆。组在炮击结束之后应该还有人活着,是他们在按照销毁尸体。

中士定了定神,又望了对面车道的护栏。

没有动静。

中士深吸了口气,退到坡后,往前挪了几米:“烟雾弹。”

他没有等烟雾弹形成稳定的烟幕,甚至没有等那几个小罐落地,就拔腿冲下了坡,手一撑护栏越了过去。一个黑影在他的余光里晃动了一下,但是夜视仪目镜和外面的黑暗之间反差太大,绿色荧光之外的世界黑得分不清深浅浓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人。

“小心爆炸!”有人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声音同时从无线电和他身后传来,揉进血管砰砰的脉搏声中。

他冲到车道之间的隔离带,把手心里攥着的手雷甩向刚才好像看到人的方向。

“行动!”

中士单手撑着隔离带的护栏,翻了过去。爆炸的火光在他身后闪烁了一下,有一瞬间拖出了一条巨人似的投影。他翻到护栏的另一边,一步没停,径直穿过公路的分划线,冲向最后一道护栏。

大块的金属碎片和扬起的泥土像一场腥甜的风暴,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响。在这声闷响之后,雷鸣的合奏真正揭开了序幕。

他冲过最后一道护栏,踩塌了一团软软黏黏的泥巴,用枪托一撑才稳住了身形。他扶住头盔,把磕到上嘴唇的夜视仪托回眼前,正巧看到前面有个戴盔的影子。那个影子左手持枪,右手正拖着一团什么东西。

中士抬起枪,开火了。

那个拖着尸体的影子像一截烂木头一样,仰面倒了下去。头上戴的棉帽脱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半圈就不动了。

他生前正试图拯救的那位朋友一动不动,像一块抹布一样躺在地上,破破烂烂的,身下拖出了一条又宽又稠的血迹。

西边的战斗早已经告一段落,还击的枪声也完全停止了。在几个街区之外,只能听到时不时的一声闷响,大概是在对伤员补枪。这些微弱的杂音断断续续地响了十几分钟,不禁让人开始好奇,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中士走到他刚刚射杀的猎物跟前,把尸体踢得翻了个面。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刚刚才从浑浑噩噩的思绪中摆脱出来,只是靠本能走到了这里,就连开枪之前的战术思考也记不太清了。

尸体面朝下躺在地下,一只手被压在身下,后脑勺右侧裂了个大口子,耳朵只被一块皮吊着挂在旁边。中士蹲下身,用膝盖压住尸体背后背着的运动包,单手拉开拉链。包没有装得很满,中士伸手进去一摸,里面只有沉甸甸的一块东西。

他以为那是用塑料膜包装好的现金,掏出来一看,确实是被塑料薄膜封好的纸张。只不过不是钱,看样子像是一叠手册。这东西真的值得拼命吗?他有些怀疑,把整包东西丢在空弹匣收集袋里。如果他们能活着出去的话,这东西也许能起到点作用。

北面的枪声准时响了起来,中士估计这会儿是五点半左右,看了眼手表,果然没错,情报总算也有说对了的时候。

他站起身,穿过街道,跟上其他队友。

这会儿天已经蒙蒙亮了。从这个时候开始,城里一夜的热闹会渐渐平息下来。天光大亮之后,只有收尸人会戴着涂有红十字的白色钢盔走上街道,在狙击手的监视下,把无人掩埋的尸体拖走。

塔科夫的一天总是在日落之后才开始,到日出之时告一段落的。城里的蟑螂和老鼠们都已经习惯了颠倒的日夜,只有在夜幕的掩护之下,他们才能安全穿过开发区大片的开阔地。

基金会在这里做的事情,本质上和那些拾荒者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同样要穿过城市的一部分,到达某个要紧的地方,取出一些重要的东西,将生活继续下去。

区别只在于,他们已经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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