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士才不信这套:“你原路回去,到隧道那头等着。有的是时间给你解释。”
李均对他的信任也很有限,他不知道这些人留了多少人手断后,也不知道约定的断后是怎么一套规矩。联合安保的方案中,看守后路的人员直到6号下午4点以后才会解除最高的警戒级别,从看到从雾中走出的人影就开枪,变成看清来人的模样再开火。
李均后退了一步:“我不会从这里回去的。”
他看中士正要挎起他的枪,讨饶说:“至少给我留把手枪吧。”
但是中士不为所动,往前走了两步,从排水沟旁捡起手枪枪套,塞进腰包里:“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们回来。不要让我在城里看到你。”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李均也没什么办法。他只能尽量设法避免一场悲剧:“小心东面的拾荒者,他们有差不多三十人,有可能从经三大道过来……你们一定要在明天凌晨4时……”
李均突然意识到这支小队知道俄国人会在什么时候引爆核弹,而且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
他开始回忆起城里其他派得上用场的撤离点,城市的这一角很快会被拾荒者填满,变得危险起来。联合安保拉拢了附近的一个帮派,这能帮助他们进入塔科夫市。但是这种“友情”并不像敌我识别系统一样管用,如果李均在撤离点附近闲逛,他很可能会撞上一队正下班回家的武装环卫工,最终变成一滩可供回收的资源。
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这座城市中一些基本的常识应该还是共通的,李均知道自己不应该在交通要道附近耽误时间,只不过,在这附近隐藏起来也同样是很危险的。在临近4点的时候,外来的淘金者总会占据一些角度很好的掩体,拖到最后一两分钟才离开,免得有人不怀好意地尾随在后。
所谓的撤离点也不是雾墙上随便选的一个位置。在2011年的第二次爆发之后,就有媒体爆料称,隔离围栏在俄方实际控制区和“北约”控制区之间,实际上存在一段大约两公里宽无人管控的灰色地带。为了避免可能的冲突,俄方重重叠叠地在缓冲带布了好几层地雷,就像往糕点上撒糖霜一样随意。
当然,当时媒体关注的焦点在于俄罗斯没有签署渥太华公约这一细枝末节上,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将来可能发生的“人道主义灾难”。毕竟来到此地的西方记者根本就没有冲进隔离区里,向世人展示92反人员地雷的意愿,本地人自然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把“证据”送到他们的眼前。
实际上,由于欧洲人总担心俄军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穿过雾区发动突袭,把他们彻底从塔科夫的竞争中踢出局,所以他们在雾墙西侧制造的死亡地带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也实实在在地违反了他们自己签署的公约。
李均可不敢像传媒集团那样,假装不知道云墙之外散布着几百万颗小炸弹。闭着眼睛随手选一个位置从雾墙里走出去,其实和自杀也没什么区别。
大多数存活下来的拾荒者团伙都有几个自己的撤离点,他们往往都会选择一栋位置正好的建筑作为进出雾区的通道。最好建筑的一头在雾墙之内,好让人在穿过雾墙的时候有一段墙壁可供参照,工业区地下的供热、供水和通讯电力管道也是很好的选择。建筑另一头则应该在雾墙之外,头上至少要有片水泥屋顶,好遮蔽78散布器撒下的小地雷。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其他因素值得淘金者们考虑。所以可供选择的“撤离点”并不多,在排除掉那些死亡陷阱之后,需要考虑的无非是地段、价格、房东是否值得信赖……
你看,塔科夫的生意已经进行了很久,牵涉到了许多的利益。在这座迷一般的城市周边,存在着巨大的需求,无数人想要进入塔科夫,也有同样多的人想要活着出来。
照理说,在利益的驱动下,应该会有很多人意识到金矿的价值不只在于金矿本身,向淘金者出售铲子镐头牛仔裤也同样有利可图。
照理说,联合安保应该能联系到更多的拾荒者帮派,和他们坐下来谈谈具体的条件。
照常理来说,在这种规模的经济体中,常来常往的淘金者们应该知道这座城市周围所有大帮派的名字,应该和所有的小帮派都做过一些生意,人情的网络应该延伸开来,把整座城市里所有的人都串在这张网络上。
然而,时至2017年,像联合安保这样细致缜密的情报安保服务商,也只和这一个名叫“三一六工纠”的帮派建立了稳定的联系。
通过“三一六工纠”,他们对更东面的两个小帮派有了一些非常初步的了解。大致知道一个叫红靴子帮,另一个好像有统一制服的组织叫作“保卫处”,这两个帮派又对另一个规模更大的组织效忠。
他们还知道知道越过西北面的维和营地,还存在着一个规模庞大的拾荒者组织。挪威人曾经试图做一些渗透工作,最后却不了了之,变成了现在这样单纯的生意关系。
还有一些规模更小的组织,行踪飘忽不定,组织得也非常严密,反倒更难打听。本地居民之间,也只流传着一些传说,连个名字都没有。没人知道这些小团伙在哪里安营扎寨,又从哪里补充弹药食水,没人知道他们把赃物销给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徘徊在塔科夫的阴影之中。
传说中,这些家伙比普通的拾荒者更为残忍狡诈。从来就没有哪位淘金者出来为他们鼓吹,和同行们吹牛皮:“嗨呀,红帽帮的小伙子们真是热心肠,没他们帮忙我真得死在里面……”
一个都没有。
围绕着塔科夫城嘤嘤嗡嗡的这些雇佣兵、民兵、网上自学成才的淘金客们都是些下跪求饶的好手,除了自己的性命,什么都可以摆上赌桌当作讨价还价的筹码。只要那些无名无姓的小团伙稍微有一些人性,落在他们手上的倒霉蛋总应该会有几个活口就算沙漠里的马匪也偶尔会留一两条性命,让他们出去宣扬自己的威名呢。
就联合安保掌握的情报来看,“保卫处”还算是城市这一侧可以指望得上的帮派,至少他们没有杀人食肉取血涂鸦的习俗。再往东去,就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了。
李均肯定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检验这些武装团伙的人性。他最后朝着东面望了一眼,那支小队正逐渐融进对比度更低的背景中,很难分辨谁是谁。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刚过4点半,他晚了一些,现在超越第一组拾荒者有些冒险。
如果继续往北走……李均心里有些打算,他记得穿过整片工业区之后,在塔科夫旧城之中,有那么一片中立区。尽管整条街上只有两家酒吧,人们还是把那地方称作酒吧街。
酒吧街倒是一个好地方,那里似乎被某位大佬控制着,就算在7月6日当天,那里还维持着一些很基本的秩序。本地的一些走私犯经常在这里碰面,总是在聚集在“海浪”,一家足够隐秘的酒吧里。只要能够穿过城市,活着抵达那里,也许就能买到一条生路。
很多淘金客是从这家酒吧找到出路的,李均不知道他们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不过“海浪”酒吧所代表的撤离点被联合安保写在备用撤离点清单上:问酒保“准尉”是不是有空,愿不愿意谈一笔有趣的生意。
他沿着街道往北走去,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他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总不会比现在还要糟糕了。
就在李均做出决定的时候,城市的另一边,也有人正在做出艰难的选择。
“准尉”把手里的空酒盅丢回办公桌上,在玻璃台面上敲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他是矮胖的中年男人,上嘴唇留着两撇油腻腻的胡子,喜怒哀乐都隐藏在被酒精麻痹了的面部肌肉之下。可能只有在他真正灰心丧气的时候,他的情绪才能冲破这重枷锁,变成一颗孤悬在雪原上空的信号弹。
早几年,这位先生一直穿着一件没有军衔的伏国人民军制服,浅灰色,就像两扇铁闸门一样把他自己关在里面。他的铁杆手下一直称他为“准尉”,或是“长官”,然而相对于他所控制的势力而言,这个军衔显得太过于渺小了。城里以前有几位早就认识了他的头目,对他也总是客客气气的,这同样也不像是一名“准尉”能收获的尊敬。
有些拾荒者说,准尉同志曾经戴过蓝色帽墙的大盖帽,在军警宪特这几门特殊行当之中,也算是位惹不起的角色。城狐社鼠之类的角色对准尉同志更熟悉一些,在事故发生之前,他在塔科夫的地下世界一手钱袋一手绞索,只是普通人无缘体会这种威风。
然而现在,“准尉”自己也觉得自己惹到了不该惹的麻烦。他抓起一枚腌梅子塞进嘴里嚼了嚼,抓起餐巾擦了擦手。
那个瘦削的人影翘着脚坐在桌子对面,落地灯昏黄的光被灯罩挡了一半,只照亮了客人身上华丽的长袍。
“帕维尔,你的吃相真该改改了。”客人往前倾了倾了身子,从桌上摘下一只小酒盅,“怎么样,帮我干点活。到时候你就知道,你现在这些……事业,根本算不上什么。”
胖子一口吸干了酒盅:“我不知道,大人。”
他卷起手里的餐巾,用比较干净的那面擦了擦颈侧的汗水:“这么说吧,我在这有样非得带走的东西……”
法师把空酒盅摆回桌面上,放在伏施林尼的红黑斜条旗下:“比方说,一件宝物?”
“准尉”点点头:“这么说也没错。我不会就这么离开的。”就算他找不到,至少可以守在这里。
法师有些不解:“塔科夫并不大,这都已经过去三年了,以你的能力不应该找不到的。”他停顿了一下:“我需要一位有能力的情报主管,反间谍、反敌对活动、对抗敌对势力的攻势宣传战,你是我看好的人选,帕维尔。”
胖子整个陷进了沙发柔软的靠背里:“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你从泄露事故中存活下来了,别太谦虚。”
“只是运气好罢了,我当时在黄区外。”胖子摇摇头说。
法师好像扬了扬眉毛,他站起身,椅子嘎吱一声,在将倒未倒之间被扶住了。法师抓着椅子背,用一支椅子腿支着地面:“你知道那不是什么化学泄露事故。帕维尔,你看到了那东西。”
他一转椅子,沉重的木椅收缩成一个平面,一条线,融进了法师的袖子里。
“你对我的魔法已经习以为常了,就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也没有多惊讶。”法师语气很平淡,“因为你见过更为伟大的魔法,你的世界已经遭到了颠覆,这种变化就像……一样。你知道自己经历过的政治动荡只是……”
“准尉”抓了抓胡子尖,正要说话,一种无形的力量却封住了他的声音。他惊恐地往胡子下面一摸,手掌触到的只有一片平坦。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正带动骨骼运动,控制着上下颌的开闭,他知道自己的声带正有序地振动,只是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法师大概觉得黑客帝国是一部好电影,他往下一挥手,好像在拍打什么:“……你遭遇的一切俗务,都只是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因为比赛就要开始了。”
法师举起双手:“一场伟大的竞赛,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就像在指挥一整支管弦乐队一样,从虚空中抓了一样东西,投向“准尉”。
胖子瘫软在椅背上:“你到底……”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恢复了发声的权利,法师左手一挥,再一次收走了他发声的能力:“没错,你这么理解也行。这场竞赛就是所有灭世预言的由来,就是七个天使吹响七个号角之类的东西。”
这话就和没说一样,“准尉”摇着头,眼神里流露出哀求的深色。
“帕维尔,冷静点,听我说。我在给你一个机会,这是一个改变世界的机会。这就是那个撬起世界的支点,而你会扮演一个相对来说比较重要的角色……再说,你总得活着守在这座城市里吧。”
“准尉”喊了两声,他的声音就像被劫持到了另一个空间一样。他明明没有被束缚住,这会儿却连从椅子上站起身的力气都丧失了。
法师终于垂下视线,像是刚才注意到他的这位“朋友”正缩在椅子里瑟瑟发抖。帕维尔惊恐地发现法师的脸上闪过一丝轻蔑,就像是猎食者居高临下审视猎物时的表情。
法师轻轻地拍了拍他自己的左耳:“你说放过你?”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呵呵,我们是朋友啊,何必闹成这样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法师的脑袋随着这么一拍,似乎变得有些扁。
他很自然地走进了台灯投射出的光锥,温柔朦胧的黄光终于照亮了他的面孔。法师的左脸像压瘪了纸箱一样皱在一起,耳朵那里留着一个巴掌大的窟窿。那个窟窿的边缘干净锐利,几乎没有厚度,窟窿里空洞洞的,让法师看起来就像是纸糊的灯笼一样。
他绕过办公桌,指尖嘶嘶地划过桌面上的玻璃案板。案板下压着一张塔科夫市的旅游地图,地图的中间压着一张照片,这就是帕维尔每天坐在桌前都能看到的东西。
帕维尔也看到了这张地图,他从恐惧带来的僵直中舒缓过来,听到了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求生的本能在他的脑海里叮叮当当地示警,就像货车即将经过的道口一样。
他奋力直起身,往桌下扑去,他在桌下藏了一把斯奇捷金自动手枪。在这个瞬间,反抗也许是徒劳的,他只是想试一下。
法师意识到帕维尔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他用指节敲了敲桌面,碉堡似的办公桌垂直塌陷下去,在地毯上摔成一团七彩的光晕。
“我应该给你一些时间的,这是我不对,确实太突然了,”法师扶住飞扑出去的胖子,“我可以理解你,但是这个世界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法师抓住帕维尔的肩膀,把他推回那张舒适的沙发椅上,然后往下一压。“准尉”感觉自己被椅子靠背和坐垫之间的缝隙吸住了,但是法师并没有停下,他还在继续用力。
法师抓着他肩膀的手就像猛禽锐利的爪,抠在肉里,疼得他脑门上青筋直跳。他被越塞越紧,真皮表面从四面包裹过来,把他埋葬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
椅子像一条巨蟒之口一样吞噬了他,而这黑暗中居然有帕维尔自己的汗味。在这一瞬间,他开始相信宿命了,也许地狱就是这样到来的吧。
在黑暗即将吞没他的时候,帕维尔从自己的脚尖之间望出去,看到一副锐利的鸟喙从兜帽下伸出来,正无声地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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