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照例在东堂举行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大都就住建康城内,除却韦公,另有几人告病请假丁忧奔丧,其余人等仍依例赴班。虽说立秋已过帝都暑气却非得等到农历八月才得消散天子体恤廷臣,特意在东堂赐下消暑瓜果梅汤等物又把朝时往前略略早提尽力赶在日头初升时便能结束掉朝会。

寅时刚过司马门外已聚了一片人物,有喜乘牛车的也有步行而来的,三五成群,或喁喁而谈,或忽朗声而笑不过是些缥缈话题,有司侯在一旁懒得动弹,不时有那么几句入耳亦无太多新鲜感,便是清谈,仍论有无之题拾前人牙慧罢了,亦或者曲水流觞,诗酒酬酢,佳句偶成也是难事,终究逃不过谈玄,无一语及情,只求高致,同前朝诗言志缘情早已南辕北辙。倒是大尚书常有山水清新词句,得以流传。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本朝风气大抵如此,军功实务乃世之大俗,廷臣们出则车舆,入则扶持,尚褒博带,大冠高履。如今朝会,风气不觉渐变,总归是尚书台自大将军事了变得尤喜事功,想到此,诸人不由念及太傅在世时,尚书令也曾随父出入各府清谈盛会,虽寡言,却亦有出尘妙语时刻,司徒虞仲素曾赞其“入理泓然,我已上人”,众人本以为他日大公子定能领江左玄学之首,却不料其身端委庙堂,绳御四海,唯使百僚准则为己任,网密刑峻,自引时人嗷然。

这般想着,再去看成去非,持身端正,只默默看那沙漏,倒显得有司百无聊赖。待到了时辰,有司才扬声道:“卯时一刻,百官赴班!”众人各自略整衣冠,自殿门鱼贯而入,文武相对,向天子见礼完毕,方一一入座。

英奴不急着议事,只命宫人呈上冰酪西瓜等物,略微扫了几眼,见廷臣们有怕热的,额间已然布汗,更衬得面白如月,便笑道:“暑热难耐,众卿不妨先用些去暑之物,再议事不迟。”

底下众人忙纷纷伏拜谢恩,倒也坦然享用,唯独见成去非只微抿了口梅子汤,便再无动静,不似他人那般不受拘束,本想笑问一句,转念作罢,静候了半日。

一线线凉意入吼,顺流而下,浸到五脏六腑各处,本在司马门外出的一身薄汗,顷刻殆尽。

英奴向下环顾一周,见众人神色适意,开口道:“前些日子大尚书初提考课之事,另粗拟数十余条例,朕看趁着今日不如就此一议,众卿也好那个主意。”说罢拈过虞归尘前几日呈上来的奏表,示意内侍官道:“念出来罢。”

内侍应声遵旨,接过奏疏,高声诵起:“臣有言,先时国家始制九品,各使诸郡选置中正,差别自公卿以下,甚于郎吏,功德才行所任。然臣听闻名不足以致异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后有名,非所当疾也。愚臣既不足以识异人,又主者正以循名按常为职,但当有以验其后耳。古者敷奏以言,明试以功今考绩之法废,而以毁誉相进退,故真伪浑杂,虚实相蒙。今除九品,则宜准古制,陈周、汉之法为,缀京房之本旨,可谓明考课之要矣。百官考课,王政之大较,然而历代弗务,是以治典阙而未补,能否混而相蒙,陛下以上圣之宏略,愍王纲之驰颓,神虑内鉴,明诏外发。臣奉恩旷然,得以启蒙,虽学寡识浅,愿着作典制。”

这奏疏言简意赅,却直指本朝中正之制,何为“毁誉相进退”?又是何人导致“真伪浑杂,虚实相蒙”?听得人好不自在,这奏疏也只能出自大尚书之手了,大司徒兼扬州大中正虞仲素就坐在前头,虞归尘要这么定调子,自有其父颜面担着。

英奴略略打了个眼神,内侍会意就此停顿,给廷臣们空出商议的间隙来。

众人一时沉寂,英奴笑道:“众卿倒是说话,大尚书这个提议,众卿到底怎么看?”

少顷,侍中朱毓持笏正色道:“前朝虽多有考课事宜,却无统一由中枢朝廷所定细密严格,明标考课的成文法,臣以为,尚书职权,无外乎五点,一曰掌建六材,以考官人二曰综理万机,以考庶绩三曰进视惟化,以掌谠言四曰出纳王命,以考赋政五曰罚法,以考兴行,今大尚书所提正在其首也,臣附议。”

不等英奴思量如何给国舅下评语,坐下御史中丞沈复已道:“周官考课,其文备矣!自康王以下,遂以陵夷,此即考课之法存乎其人也。及汉之季,其失岂在乎佐史之职不密哉!皋陶仕虞,伊尹臣殷,不仁者远。若大臣能任其职,百官效法,则孰敢不肃,乌要考课!”

朱毓略瞥他一瞬,接道:“眼下万目已张,自当举其纲。”

沈复略一迟疑,前方虞仲素便缓缓道:“明试以功,三载考绩,诚帝王之盛制也,方才朱大人说前朝多有考课旧例,然而考课之法并没有明着于世。这难道不是因为其法可粗依,其详难备举故也?”

大司徒不徐不疾,语调放得极为舒缓,可话风却急转直下,众人便侧耳倾听,以待高见。

英奴面上虽仍是一片霁色,心底早在叹息,这稀泥轮到虞仲素来和了么?

便也静听其言。

“俗语言世有乱人而无乱法,倘使法可专任,那么唐尧、虞舜大可不必需要后稷、子契的辅佐,商周两朝也不会以伊尹、吕尚的辅助为可贵了。故考课之法,臣以为还不是尽善尽美。倘打算让州、郡举行任官考试,必须经由四科,都有实际成效,然后保举,经官府考试征用,地方官吏,根据功绩补升为郡守,或增加禄秩,或赐予爵位,这才最是考核官吏的当务之急。被任职的官员应当显其身,用其言,立必信之赏,施必行之罚。”大司徒话至此,忽望向成去非,和煦道:

“尚书令乃尚书台长官,当有所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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