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浑直入内殿,竟然如此散漫,打起帘子就自个进来说话,全然无礼。冯凭面上不显,心中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悦和厌恶之情。
他这是在跟太后说话?
冯凭心中已有杀意。
她早就想杀这乙浑了,但是始终不敢动手。
乙浑么,其实不是蠢人。
他晓得他这动作不恭,太后会很不喜欢。
但是人就是这样的,你向一个手上拿刀的,比你高比你壮的人磕头下跪行礼没什么为难的,甚至会忙不迭地磕头如捣蒜,生怕磕的慢了磕的不响。
你向你爹娘磕头行礼,也不会有太大的难处,那是爹娘么,生你养你,孝敬应当。
你向你的长司行礼,拍马逢迎谄媚堆笑,也是不难,因为他能让你升官发财。你向皇帝下跪,因为他能让你生让你死,让你尊荣富贵让你蹲大牢。
可让你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屁都不懂的三岁小孩诚惶诚恐下跪,总是有点膝盖弯不下去。
虽然装也装得出来,但总觉得怪尴尬可笑的。
太后自然不是屁都不懂的三岁小孩。
她是懂一点屁的,但手无缚鸡之力的程度,比三岁小孩也强不了多少。要让乙浑对她毕恭毕敬,实在太勉强。
对拓拔泓,乙浑也有同样的感受。
看不起。
这是真心话。
不光他,他相信,大多数朝臣也都有这样的心情。
人么,能站着,谁想跪着?汉人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胡人不讲、也不信这些。食的是自己的禄,忠的是自己的事。
刀架在脖子上么,是不得不跪,但自己手里有刀了,不惧你了,谁也不是贱得慌,天生就爱陪你磕头玩。
他看着太后。
那眼神是严肃的,目光又透着欣赏的意思。
太后是个美人,美丽而年轻,男人么,对美人,总是心思多动,就算不能做什么,心里也能意淫一下,目光也能色眯眯地瞄上一眼,也挺有兴味。
冯凭看出他目光中的轻视,很不尊重,心中的厌恶更甚了。
他逼的太近了,已经超越了君臣的距离,两只鹰隼般的黑眼睛直直注视着人,好像要从人眼中挖出什么。冯凭感到了压力,忍不住想退后一些避让。
但是一退让,就露怯了。
一露怯,让人看出底细,就容易被人拿捏操纵。
冯凭不太悦,也没避。她抬头,换了个放松的准备要长谈的姿势,身体往枕上靠了靠,吩咐宫女奉茶,笑说:“丞相坐。”
太监抬来一只小胡床。
那胡床小的,丞相高大的身材,一屁股下去都能坐榻了。
着实不像样。
乙浑知道她是故意,要杀自己的锐气。
小女孩儿的手段,挺幼稚的,让自己坐个矮床,就能显她高了吗?乙浑笑了笑,也不计较。他无视那胡床,大马金刀只往太后所居榻上坐下了,说:“臣还是坐这里吧,这么宽敞些,那胡床太小了。”
他这举动太随意了,把皇宫当自己家似的,冯凭倒也没怒,自自然然,顺了他的意,笑说:“这榻上凉得很,可不好坐。来人,给丞相设席。”
宫女立刻上来,在榻上的座位上设了一张锦席。
乙浑却并不挪位,仍坐在原来的地方。
太后心思多的跟马蜂窝似的,偏偏每一个用意乙浑都看得懂,这搞得他很不舒服。
“太后召臣有什么事吗?”
乙浑神态严肃:“臣刚刚从永安殿过来。”
冯凭说:“听皇上说,丞相近些日子很忙。”
乙浑笑了一声:“臣若不忙,太后和皇上又哪能两耳不闻宫外,整日清闲呢。”
冯凭笑说:“我的确是两耳不闻宫外,若不是听皇上说,哪里知道朝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今朝中巨细,皆仰仗丞相一人,实在辛苦丞相了。”
乙浑说:“臣为国鞠躬尽瘁是应当,只是希望皇上能早些懂事,早些成熟起来啊。”
冯凭听到他提拓拔泓,心一跳,顿时感觉这人是有备而来。他八成已经知道拓拔泓在自己面前说他的话了。
他在吊胃口,冯凭知道他重要的话在后半句。
她笑说:“皇上怎么了?”
乙浑说:“我晓得,皇上最近对我不太高兴。我知道皇上本没恶意,都是皇上身边的小人在挑拨离间。这小人太后不得不防啊,他不但说我的坏话,还说太后的坏话。那皇上听的多了,免不得要生想法。”
这人可真是个精明人,一句话就戳到了太后的心上。比起乙浑揽权,太后明显更畏惧拓拔泓身边讲自己坏话的小人。
冯凭面上仍保持微笑:“你说的这个小人是谁?”
乙浑说:“还有谁,不就是李坤,除了他还有谁敢说你我的坏话。”
他劝告冯凭说:“太后当初这件事就做的不周全。太后既杀了李惠,为何不斩草除根,将李家一网打尽呢?那李坤是李惠的儿子,他在皇上身边,对太后是极大的危险,太后不该留着他。”
冯凭说:“那孩子同皇上一块长大,情如手足,我不想让皇上恨我。”
乙浑说:“那太后也该把他弄出宫去,怎么还让他在宫里。”
冯凭瞥了他一眼,笑缓缓说:“李惠咎由自取,我想皇上心里明白。皇上是有主见的人,不是那种耳根子软,容易被闲言碎语左右的,丞相大可放心。他是皇上,十几岁也不糊涂了,你我说到底只是辅佐皇上的人,许多事情,还是要让皇上自己拿主意,咱们只可给他提供建议,却不好越俎代庖,这也是先帝让你我辅政的意思。皇上已经十二岁了,你我想要代替他,又能代替他多久呢。”
乙浑说:“十来岁的毛头小子,能懂得什么事。皇上这个年纪亲政未免太早了,许多事情都还拿不稳呢。”
冯凭说:“先帝也是十二岁就登基了,皇上刚开始接触政务,自然要有赖丞相多操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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