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越发达,贫富就越悬殊,有钱人乘着花船在湖上泛舟的时候,穷人正在岸边的地里抠番薯。

刚下过一场雨,山色空蒙,当然裙角也是污浊的。站在泥泞的田垄上,绣花鞋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忽听见远处有人喊小史,地头的人拎着藤蔓直起腰,转眼人就跑到了跟前。

“小史正忙?”来人穿着公服,满脸横肉丝,粗声大嗓却憋出了温和的语气,“又到发饷的时候啦,怕小史没空领饷,里长让我给小史送过来。”

地头的人没说话,站在水渠边上的孩子接过钱串,鄙夷地掂了掂,“上次说了要涨月俸的,结果这个月还是照旧。”

公差赔笑,“喊了二十多年了,听着高兴高兴就算了,切莫当真。”说罢拱手,“小史辛苦,里长接到消息,说过两天有场暴雨,烦请小史留意神塔。等雨后修塔的钱款拨下来,到时候把小史的屋子一块儿修了,还请小史暂且忍耐几天。”

公差说完,很快跑了,地头的人咂了咂嘴,“瞿如,买块肉回家红烧吧。”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在江边的集市上,看上去穷,却颇受礼遇,行人见了纷纷搭讪:

“小史出来买菜?”

“我这儿还有一把香椿,小史拿回家炒蛋吧。”

走了一路,萝卜冬瓜装了半筐。屠户半卖半送切上两斤肉,象征性地收了十个子儿就完了。瞿如很高兴,“师父,名声这东西真能当饭吃。”

她师父平庸的脸上露出笑意,瘦瘦的身杆像青竹,又直又挺拔。

在这地界上混,没有两个以上的身份,你都不好意思活着。无方每逢初一十五到十丈山下坐诊,平时就在天极城守塔。鲤鱼江畔的舍利塔里供奉着佛骨,守塔人俸禄不怎么样,但也算公职,地位很崇高。守上五十来年,她几乎成了塔的象征,城众个个都很尊敬她。

想当初,她不过是个邪祟啊,战争把东土小城变成了死城,她是煞气凝结而成的。生得突然,好像打个嗝就来到这世上了。那时候尸横遍野,她一个人孤伶伶到处游荡,世界完全是安静的,连只老鼠都没有。满月的夜里她经常坐在城墙上看月亮,有一次遇见个古怪的道士,手眼如钩想拿她喂剑,幸好莲师路过救了她。出身的缘故,她总是满腔怨恨,谋划着要做点符合身份的坏事。然而做坏事也不是那么简单,对着镜子操练,美美的脸,忽然张出个血盆大口,结果把自己吓倒了……

其实人活一世要开心,妖魅也一样,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后来上越量宫求莲师点化,这些年攒了点修为给阴阳两界的妖鬼看病,闲来无事时,变个不起眼的样貌,在天极城兼职看塔。

瞿如呢,是只被人唾弃的怪鸟,长了三个爪子,一张人脸。无方第一次遇见她,她在谷子地里逮田鼠,田鼠挣扎,把她的脸抓破了。那时无方追个游魂正追到那里,看见她叼着田鼠满脸血,模样十分骇人。医者或多或少总有慈悲心,她给她上了点药,不过举手之劳,可她二话不说,就决定当她徒弟了。

一个是煞,一个是妖怪,双双弃暗投明,阿弥陀佛,大造化。日子清贫不过是外人眼里的,守塔的时候穿公服,种番薯,坐诊的时候又是艳而不糜的灵医,两个身份不停转换,可以为这苍白的生活增添些趣致。

携瞿如回家,卷起袖子做羹汤,无方的手艺从原来的只求煮熟,渐渐也往色香味上靠拢了。将近午时,太阳从屋顶破了的窟窿间照进来,打在灶头的盐巴上。她把盐罐子挪开一些,“他们说暴雨过后才来修屋子,今晚又要淋雨了。”

瞿如一点即通,不声不响飞上屋顶,把那些断裂的瓦片都换了。

当妖魔的日子没有什么追求,酒足饭饱,一觉睡到傍晚。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踏着夜色到鲤鱼江边散步,江很宽,谷深峡险,传说这里是第一条鲤鱼化龙的地方。但年代太久远,自从有人涉足,仙气就荡然无存了。

无方背着手,昂着头,脚下石子累累,走在长长的江堤上。隐约有号子随风传来,领句很长,合句稍短,“嗨呀嗨呀”气势如虹。

天极城再好,毕竟不是上界,这里除了人妖混杂,和中土没什么两样。鲤鱼江上有船工,长年运送木料。船的吃水太深,又是逆流而上,这种苦活儿一般人不愿意干,所以充当船工的大多是囚犯和奴隶。

月色下一串人影移过来,船工们精着上身拉纤,身子压得很低,斜斜的一线,几乎贴地。这种场面天天能看见,活着就是这样,各司其职,没有什么稀奇。她摘了片叶子衔在嘴里,即兴吹了个十道黑,婉转的音律从叶片间飘散,回荡在沉沉的夜幕里。

瞿如在她头顶盘旋,似乎又犯困了,一味催促她回去。她却不着急,夜色正浓,愿意在这里吹吹风,发散一下煞气。

百无聊赖的瞿如东张西望,忽然咦了声,“师父你看那个人!”

无方的视力在夜间尤其好,二里开外都能看得清。听了瞿如的话顺势望过去,只见一队匍匐的船工间站着一个人,江风吹起褴褛的白衣,破损处都被血污浸透了,然而脊梁挺得很直,哪怕鞭子抽打在身上,也分毫不肯屈服。

“有风骨。”瞿如说,“看上去还很年轻。”

年不年轻不清楚,没有胡子,应该不老吧!反正脸上伤痕累累,分辨不清样貌。无方想起了初见瞿如时的情景,当然这人比瞿如惨得多,肿胀变形的脸,眼睛像个桃儿,基本已经面目全非了。

她轻牵唇角,“风骨有什么用,能傲一时,还能傲一世吗?”

一人一鸟驻足看,上游水流湍急,纤夫们行进得很慢,短短的两丈远,那个人又挨了十几下。

鞭子和皮肉接触发出的脆响传到这里,干净利索毫不含糊。那人摇摇欲坠,眼看要倒下了,瞿如问:“师父,你打定主意见死不救了吗?”

这话说得奇怪,为什么要救?世上闲事那么多,哪里管得过来!

“啪”,又是一声。这次愈发响,那个人的头皮被打裂了,血顺着鬓角汩汩流淌,把胸前的衣裳都染红了。

瞿如落地化成人形,她知道师父的脾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指望她上前阻止是不可能的。她只好自己幻化,打算紧要关头出手相救,因为她有血有肉,有恻隐之心。

她的腹诽无方都知道,然而一道有一道的规矩,救人的方法施在妖身上不起作用,救妖的方法强加给人,人也承受不起。中土的草药她以前研究过,但这上百年来从未医过一个人,就算把他救下了,她心里也没底。

她揣着袖子叹息,那人终于跪下了,夜幕掩盖了鲜血淋漓,但她看得一清二楚。

终归医者父母心,她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在监工再一次扬手的瞬间格开了他的鞭子,“请手下留情,这么打下去,他会死的。”

干这种活儿的人,十有八/九都凶神恶煞。那个监工正要大骂,夺过火把一照,照见了她的脸,满腔怒火立刻拧成了微笑,“小史怎么在这里?吃完了晚饭出来消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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