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并没有回头瞧他,也不知道皇帝盯着帕子许久。她问心无愧,她本可不来,她早已做好准备面对任何滔天巨浪,她来只是为了寻求一个真相。
“新绣的帕子?”皇帝问。
蓁蓁意兴阑珊地说:“那天横岛上红蕊亭的海棠花开,阿宝和盈盈抄了写海棠的诗,臣妾让他们绣在了帕子上。”
皇帝点点头:“很好看。”
皇帝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倚在靠枕上,手摩挲着金龙靠枕的针脚。昭仁殿里只有西洋钟滴滴答答地走针声,连两人的呼吸声也听不见。这是从来未有的样子,从来未曾有的安静,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令人窒息。
“皇上”蓁蓁很想开口问一问。
皇帝却制止了她:“朕让他们准备了寿面。”
皇帝的样子竟然像是永和宫的风波未发生过,还是花好月圆的时节,只是一个简单的千秋。
不一会儿顾问行带着人进来布膳,鸡丝汤面配上八碟小菜,满满当当地摆在了紫檀炕桌上。
“来,朕的德妃娘娘可又千秋了。”皇帝蕴藉着半分感叹又似是半分伤感,“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朕当年说年年陪你用寿面,君子一言,朕从未负诺。”
蓁蓁淡漠地说:“臣妾早忘记了,没想您一直记得。”
“用吧。”蓁蓁看着皇帝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皇帝看她筷子都未动一下,问:“怎么了,不对胃口?”
蓁蓁一动不动,皇帝放下筷子说:“你若没胃口那就陪朕下棋吧。”
蓁蓁瞧着皇帝只觉得讽刺。
“皇上有什么话不妨就直说吧。”
皇帝闻言眼眸突然一沉。
“不,还不到时候,咱们先下棋。”
皇帝不让蓁蓁拒绝叫人撤了膳桌,又摆上棋盘,蓁蓁根本没有心思同皇帝对弈,皇帝却将一枚棋子硬塞进蓁蓁手里。
“来,陪朕下一盘。你要的答案下完棋朕就告诉你。”
蓁蓁回望他深沉的眼眸,果断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两人的心思其实都不在这黑白之间,这局棋下得是毫无章法错乱百出,西洋钟敲十二下便是三更,这是皇帝教她的,十二声响起的时候,皇帝伴着钟声将棋子洒在棋盘上:“三更了,蓁蓁,朕很想每年都陪你好好过个生辰。朕一直想,你的生辰就隔着朕一天,真是缘分,朕从未想过和谁能有天赐的缘分,只有你。”
他说得很轻,但是语气间没有柔情蜜意,皆是伤情。
终是到了这时候了。
蓁蓁心中怆然,她平静地看着皇帝从角落里抽出一本佛经扔在了棋盘上。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这是本装帧极为精美的佛经,洒金装订,内里是手抄的金刚经,字也写得极为风流。
蓁蓁随意翻了几下,淡漠地说:“臣妾不懂皇上的意思,请皇上明示。”
“你不明白?”皇帝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扔在她脸上,“那你瞧瞧这是什么?”
她定睛一瞧,是一块泛黄的梅花帕子,上面还有深褐色的点点污渍,绣着一行小字“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蓁蓁瞧见这方帕子,心中才有一丝震动。
“这是臣妾的”
这帕子看上去年岁已久,蓁蓁素来记事清晰,梅花帕子她惯常会用会绣,只是每年誊写的诗句大多不同,李清照的这阙柔情似水、含羞带怯的懈恋花是她年少时曾中意的,年岁渐长后她就弃用这阙,更多的是王安石的那阙“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
“可这帕子,臣妾早就不用了。”
“这是当年你还是宫女的时候落在昭仁殿的,上面的茶渍还是你翻上去的。”皇帝痛苦地闭上眼,“蓁蓁,朕藏了十余年,可朕没想到今儿竟然在恭王手里看见了一方一模一样的帕子!”
原来她猜得没错,这件事到底是牵扯上了恭王,这就是为什么皇帝要把毛二喜叫去问话的原因。
蓁蓁只觉得疲惫至极。“臣妾同恭王并无往来。臣妾这帕子多年以来绣了上百方,赠人丢失者臣妾自己都数不过来,一方帕子皇上何至于如此污蔑臣妾清白?”
“朕污蔑你?”
蓁蓁怒从中来,她猛地甩开皇帝的手:“皇上若不信自可以去查!”
“恭王的小福晋钮祜禄氏已经死了,你要朕哪里去问?”皇帝把帕子扔在一旁,“那朕再问你,为何你钟爱的扇子同恭王的那把是成对的?你在塞外遇险为何偏偏是恭王救的你?为何毛二喜说看你和恭王的言行,你们二人应当早就相识了?”
“臣妾被人追杀您早就知道,那时臣妾一天一夜不曾下马,恭王来救,臣妾是幸得救援,感激而已,何来熟稔?单凭毛二喜的一面之词您就断定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吗?”
“你不认?”
“臣妾没有可以认的!”
皇帝失落地看着蓁蓁。“南府里教你的吹箫的老太监你也要说不认识吗?朕怕冤枉了你派人去提他来审,你知道结果如何,他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早慎刑司的人一步自尽了。”
“什么?”
蓁蓁大惊失色,一时犹如五雷轰顶。师傅死了?为什么?
“笛箫合奏、当世无双,你真的朕当时没听出来吗?恭王为什么替你的师傅打掩护,为什么朕派人去寻他的时候他就正好死了?”
蓁蓁眼中发酸。师傅,您一生坎坷本该有个安详的晚年,竟是蓁蓁连累你了!
皇帝翻开那本佛经,连卷曲的边角都透着岁月痕迹的佛经在他手里翻动着:“这是朕在你的书桌上找到的,你看看这书,多少年了,你们二人若真如你所说清清白白从无往来,那这卷佛经又是哪里来的?你为什么会留着他的东西,你回答朕!”
够了,真的够了。
蓁蓁突然倍觉凄凉,她砰地跪在地上,仰望着皇帝道:“这卷佛经是哪里来的臣妾不知道,臣妾只知道如果有人要诬陷臣妾清白,那臣妾的是非对错只在您的一念之间。”想到皇帝的不信,想到受她连累已经身故的师傅,蓁蓁说话间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您能来问臣妾,就是不信臣妾,既已生疑又何必相问?臣妾虽是一介女流亦懂君臣大礼,君要臣死臣又岂能生?”
她俯身朝皇帝一拜,再次扬起头时眼中只剩下一片漠然。
“臣妾认了,对,臣妾确实和恭王相识已久,私通于他,秽乱后宫。”
皇帝一下愣住了,他只是想要蓁蓁给他个解释,只要她说她确实认识恭王,恭王也确实送了她东西,但仅此而已两人并无更多往来,只要这样一句话就够了。
可他不曾想蓁蓁的话一字一句都在他心上割刀。“臣妾累了,不想演了。您待臣妾好也罢,坏也罢,臣妾从来不想要。您当年私藏臣妾的帕子,可臣妾并不想您藏,臣妾从来都不曾期翼过您的那份心思。如果没有孝懿皇后开恩,按着主子娘娘的安排臣妾早就出宫去了。至于后来,若不是为了查明主子娘娘薨逝的真相,臣妾根本不愿意侍奉您。”
“住口!”
皇帝不想让她说下去,可蓁蓁重又挺起身来,凄凉地笑着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道:“所有的温顺端庄、欢颜笑语,都是演的。十五年了,臣妾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在您身边的日子,从来没有。请圣上开恩,赐我这个不知廉耻的奴才一死,收回孝懿皇后的恩典。”
皇帝阴沉着脸看着她,胸口一阵起伏,他忽然吼道:“顾问行,带她走,让她滚出这里,朕不要看见她。”
顾问行在外头听着里面的对峙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此刻是连滚带爬地进了内殿,在一片狼藉里想扶起泪流满面的德妃。
“是真话吗?”皇帝背对着她,指甲紧紧抠着螺钿书桌的缝隙。
蓁蓁也背对着他,颤抖着说:“我演够了,不想演了。”
皇帝闭上眼睛,十余年的时光在他心中回荡,点点滴滴都曾经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蓁蓁,朕同你十余年的夫妻情分,对你来说一切都不过是演戏嘛”
蓁蓁握紧了拳头,此时只有疼痛方才能支撑住她。
“奴才是神武门进来的,奴才同皇上从来都不是夫妻。”
她说完,毅然决然踏出了昭仁殿,再无回头。
顾问行将德妃送去了景山寿皇殿,皇帝并没有说过德妃关在哪里,他想了良久最后命人打扫了寿皇殿旁的偏殿,将德妃匆匆送了进去。
德妃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有。
顾问行想了很久,在临走前还是开了口:“娘娘不应该和皇上说那些话。”
“顾问行,我不该吗?”
“是皇上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主子看重您,才”
“宫里不让人说点真心话,我把我十年的真心话都说完了,你走吧,别管我了。”蓁蓁连眼角的泪水都不再怜惜地抹去,而是任凭它们碎在寒风中,“这是我求的,我愿意。”
顾问行摇摇头,掩上了门,他心事重重地回到昭仁殿,梁九功和翟琳都候在门口,瞧见他摇了摇头。
顾问行心领神会,他推门而入,皇帝躺在一地的粉碎的纸墨笔砚里。顾问行匍匐膝行到皇帝身边磕着头说:“主子,奴才将德安置在景山寿皇殿。您起来吧,这样伤身啊。”
皇帝仰面躺在那里,直愣愣地瞧着昭仁殿的满室辉煌。
“万岁爷,您这样会着凉啊。”
“滚。”
“万岁爷,奴才求您了。”顾问行磕头不止。
“朕让你滚,让你滚,让你滚!”皇帝翻身起来,像发疯一样不顾一切地将纸笔墨砚都砸在顾问行身上,“滚出去!”
皇帝突然身子剧烈一晃,顾问行跑过去扶住皇帝,他抬头一瞧,心里顿时是一惊,皇帝靠在桌边一行血淌过他的紧闭的嘴唇低落在这满地的白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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