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氏掀开帘子夺过蓁蓁手里的瓷杯往桌上一摔,“我告诉你,我阿玛做得对,我一点不心疼,也用不着你在这儿惺惺作态,我今日的困局不都是你苦心筹谋的吗?成王败寇,我输了就是输了,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蓁蓁也不恼,坐在那儿掀着眼帘带着点半分不解半分感叹地问:“皇贵妃,我真不明白,我哪里讨你嫌了,惹你多年这般算计我?”

佟佳氏俯视着这女人半晌,她姣好的面庞映在她眼中,她想起第一次瞧见她的时候,她心里也颤了颤暗叹过一句好颜色。哪里讨嫌?佟佳氏心中冷笑,就是她这幅脸蛋就是宫里最讨嫌的样子。

“你从来就讨我嫌弃,你只要在宫里一日,就让人碍眼。你最大的过错就是没听你那个好主子的话,早点滚出宫嫁人。你只要还在宫里,不止我讨厌你,你问问后宫哪个女人不讨厌你?”

“那孝昭皇后呢?她哪里惹你讨厌了?”

佟佳氏嘿嘿一笑,她也坐了下来,突然有心和这个女人一起喝杯茶,她又拿了瓷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再给蓁蓁用过的杯子添了些水:“我不讨厌绮佳,可我讨厌皇后。”

“所以你害死了她,是吗?”

佟佳氏并不意外,“你既然知道我害死了绮佳,那你也怕是知道没有我你哪能上得了龙床,当得了宠妃。说来,你倒应该谢谢我。”

多少年了,蓁蓁一直想知道的答案被始作俑者刹那间揭开,她在知道佟佳氏做过后,设想过无数遍,回忆过无数遍的当年,最终被这个女人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佟佳氏仿若陷入了回忆中,带着几分得意说:

“那晚你去翊坤宫后迟迟不归,绮佳担心你要派人去寻你,我于是对她说你这会儿正承欢在皇上身下让她别白费力气了。你知道我告诉绮佳的时候她多震惊吗?太医对你们千叮万嘱不要让她急怒,你要知道她的身子早就被我下得药掏空了,看着好起来,实则是外强中干。可她为了你竟然大怒要惩戒我、训斥我,情急之下一口血全喷了出来。我劝她啊,我说就一个小小的宫女得幸罢了,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坤宁宫的喜鹊终于叫不是大好事吗?可她就是生气,气到咳血,咳到说不出话来,天啊,我的帕子都被她的血全染透了。”佟佳氏定定地望着蓁蓁问,“你说她傻不傻?”

她拿起瓷杯喝了一口,白水,她几十年没喝过这么寡淡的东西异常不习惯,她皱皱眉说,“你死了,四阿哥就是我的孩子。她死了,我就是皇后。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何须问我?你要是不生那么多孩子,她要是不当皇后,要是我是皇后又有嫡子,我才懒得看你们一眼。”

“皇后嫡子您的心真大啊”

佟佳氏啧了一声,挺起腰板抬起下巴不屑地看着蓁蓁说:“你一小门小户出身,哪里懂我的心思?我也想友爱亲姐妹,我的妹妹你真当我不疼吗?可她分明要来抢我的荣光,她成了,我就是佟府的弃子,那我当然不能让她有容身之地。我,佟淑媛,从小就是整个佟家的骄傲,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我都是兄妹里学得最快、最好的,我生下来就注定要进宫的,坤宁宫那个位置注定就是我的。”

佟佳氏骄傲地抬高了声音训斥道:“你们这浅薄之人,哪里懂皇子对我的意义,你的皇子只能让你从包衣堆里爬出来,可我的皇子,是要继承大统,开拓天下的!”

“有太子在,皇上不会让你得逞的,他连皇后之位也没有给你。”蓁蓁悲凉地说,“欲壑难填,皇贵妃,皇上不会满足你永无止境的,从他只封你做皇贵妃开始,你不懂吗?”

“那是皇上没醒过来,若是他醒悟了,会站在我这一边。”佟佳氏如此笃定,笃定到蓁蓁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佟佳氏拍拍她的脸庞,“其实你很聪明,都说惠妃聪明,可我瞧她就是死聪明,没你那点灵透。当年那个贱婢点了永和宫想烧死你,多大的事儿啊,你竟然一宿就想明白了,不但想明白了,还能在老太太跟前这么有礼有节点滴不漏地给那个宫女保了性命,换了老太太对你刮目相看。我那时候就知道,你不好对付,怪我轻敌,当年我真是轻敌了”

“你等等。”蓁蓁刹那间心如刀割,她抓住佟佳氏的手腕问,“龄华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刚刚还夸你聪明呢?”佟佳氏眨眨眼,“她一个老宫女,你说呢?”

“皇贵妃,龄华后来被你怎么了!”蓁蓁怒极拽着她的手腕问。

“放心,没出山海关就了断了,你知道那个毒看着就像天花罢了,没什么太痛苦的感觉轻轻巧巧就去了。”佟佳氏掰开她的手指,又握着拍了拍,“这才没两句,你怎么就先急上了。”

佟佳氏奚弄一笑:“吴雅氏,你学绮佳什么不好,学她心软,学她放过要自己命的人。当初绮佳也是这般,那个没用的太医最后竟然良心发现给她施针让她醒过来,其实只要她开口说实话,我早就功亏一篑了。她太软弱,她死前竟然还在求我放下。你要怪就怪你的皇后主子太心慈手软,给我留了活路,让我有机会继续为非作歹这么年。”

蓁蓁恨不得把桌上的白水都泼在这个狠毒女人头上让她从利欲熏心里醒一醒,她一口气憋在胸口,皇后主子死前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脑中翻滚,她善良的主子,竟然到死都在选择原谅恶魔。“怙恶不悛!她饶你一命,她临终说的那些话是希望恩怨到她为止,是希望你能悔过停手!”

“可她是死了,恩怨也没有休止,你们这些人永远不明白,皇位、皇宫是没有休止的争斗的,乾清宫那张龙椅天生就带血!”

“皇贵妃。”蓁蓁厉声喝到,“你不会有皇子,更不可能成为皇后!你们佟家安的什么心,你当皇上是睁眼瞎吗?”

“他本来就瞎了眼!他们索家门什么东西,也敢占着储君的位置?他们配吗?大清天下落在这些娘舅手里迟早千疮百孔,你觉得配吗?他既然不给我,那我自己抢,我这辈子没有输过,我和皇上才是一样的人!只有我才配站在他身边与他比肩!只有我才能延续孝康皇后给佟氏的荣耀!”

“朕说过,希望你和额娘做不一样的人。”门再度吱呀一声开了,所谓的“张玉柱”走进来,背后是落日夕阳,衬托着他全无血色的晦暗脸庞。

他的双眸深沉如海,漆黑一片,凝视着佟佳氏,殿内霎时静止,让佟佳氏失去了所有声音和知觉。

“淑媛,额娘死之前的那一年每夜都无法入睡。”

佟佳氏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震惊地望着穿着石青袍子的皇帝,皇帝的眉头紧紧地拧成一个山丘,他的眼神看着地上的人是那样怜悯和哀痛。

他们就这样定定地互相望着对方,突然佟佳氏直起腰板跪在地上朗声道:“您记得我第一次见您的时候吗?顺治十八年的正月初一,我到景仁宫拜年,您给姑姑背了好多诗,我说表哥,我一定在五岁前背出一百首唐诗我能配上你。你们都当我孩子笑话我,姑母还笑着说好啊,我们佟家的淑媛以后一定会是个能干的皇后,辅佐她的表哥。那天晚上,我就帮了你,你记得吗?”

蓁蓁一时疑惑了,可她回头看见皇帝的神色,那样至深的哀伤、纠结的痛苦,她从未见过。

“皇阿玛杀了自己,额娘每一天都在后悔都在痛苦,她最后都不敢看见朕,就因为朕有一双和皇阿玛一样的眼睛。淑媛,你不明白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做额娘?她把一辈子都搭在宫里,她把自己毁了!朕说过有朕在,你、佟家还有额娘留下的人都会得到照顾。”

“没有她,就没有您!”佟佳氏突然站起来冲到皇帝跟前拽着他的衣襟吼道,“若不是她杀了董鄂氏和四阿哥,哪里有您的皇位、您的江山!她若是地下有知绝不后悔,今天这一切都是我们抢来的夺来的!当年慈宁宫搜宫时,若不是我把姑姑的药藏在身上,你早就死了!你问问慈宁宫那两个女人会不会放过害死她们儿子的人!”

“住嘴!”

佟佳氏丝毫不惧怕皇帝的震怒无顾无忌地尖叫着:“只有我配的上你,她们都不配!你讨厌我,是因为你看见我就会想起你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从小就是一样的,我们都知道这秘密,都不约而同地会骗人,我骗了苏麻喇姑,你骗了祖母。我们的一切,本就是费尽心机抢来的!你凭什么指责我?”

蓁蓁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对表兄妹说出深埋三十年的秘密,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懂得皇帝对佟佳氏复杂的心态。

孝康皇后害死了董鄂妃,先帝因为董鄂妃的死失去求生的意志,而他们两个从小都知道这件事,一起深埋着这个秘密。

皇帝就这么看着佟佳氏,一句“淑媛”在他喉间咕哝了一下,他突然收起了所有的软弱和痛苦,坐在屋内一把破旧的圈椅上威严地说:“朕厌恶这样的自己,所以朕厌恶你,所以不会让你的野心得逞。”

“孝昭皇后、僖嫔的孩子、你的妹妹、盈盈以及谋夺皇位的犯上之心,你罪无可赦,佟家已经请求朕处死你。”

“成王败寇,臣妾不后悔。”

皇帝伸手止住佟佳氏,说:“淑媛,你是朕的母家人,是朕的表妹,你救过额娘,救过朕,凭这功劳朕应该给你一个后位。可你谋害先皇后、戕害皇嗣,罪恶滔天,于国于家,朕都不需要一个如此品行的皇后。”

他一字一顿说:“你这样的皇后,必须死。”

佟佳氏双膝跪地毅然决然,没有丝毫犹豫地已经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臣妾叩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很好。”皇帝没有瞪目结舌,只仿佛这是本该到来的审判,“朕成全你。”

皇帝起身夺门而出,再不看她一眼。

佟佳氏直起身来,平静地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怔怔地留下了一行清泪。

蓁蓁以为自己是恨佟佳氏的,可一切尘埃落地后,她却只想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她茫然无搓、踉踉跄跄地离开那间压抑而疯狂的院落,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竟跟着皇帝来到了乾清宫。皇帝似乎也在刚才的那个地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瘫坐在螺钿长桌后望着她,桌上是一挥而就的立后诏书。

她慢慢、慢慢靠近他,最终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肩膀。

皇帝靠在她怀中浑身颤抖,像一个无助又迷茫的孩子张着嘴喘着气最后嚎啕大哭。

佟佳氏已经被送回她居住多年的承乾宫,顾问行捧着皇帝圣旨前往宁寿宫请旨,宫里已经传出消息,皇贵妃急病,皇帝奉皇太后懿旨向礼部急颁了册后旨意。

皇帝将自己关在了景仁宫,年迈的苏麻喇姑闻讯后走出慈宁宫的佛堂去面见皇帝。

“苏嬷嬷。”皇帝坐在景仁宫枯萎的夹竹桃下喃喃,“朕有话想说。”

苏嬷嬷蹲在他身边捂住他的嘴,“我们知道,一直知道。”

皇帝的泪水涌出眼眶落在苏麻喇姑沟壑纵横的手上,“主子说,她不能失去您,大清不能失去您,爱新觉罗福临太软弱,他为了女人放弃天下,是他的错。她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翱翔的雄鹰,她相信你能担起天下。”

她说:“主子最后说,她没有做错,她不后悔。”

位于景仁宫后的承乾宫里,佟佳氏正由宁寿宫派来的嬷嬷们穿上属于皇后的凤袍凤冠,她终于穿上,终于可以听他们尊称她一句“皇后”。

苏麻喇姑从景仁宫孝康皇后的遗物里带了一盘东珠朝珠,佟佳氏看见她手中的东西微微笑了:“苏嬷嬷竟然带着它来了。”

“奉太皇太后遗命,如果有这一天,让奴才来送送您。”

佟佳氏拿起一枚东珠耳环戴在自己耳垂上,无奈地说:“老祖宗什么都知道,可惜没能亲手杀了我泄愤。”

“主子知道,因为您让太医暗下的化阴之物冲了她给孝昭皇后用过的绝育汤,两厢之下药效才会如此凶猛。也知道当年您藏了那药,躲过了搜宫的人,可她看重皇上,不愿意揭破。”

佟佳氏手一抖,东珠耳环的尖头在她的耳垂上扣出了一丝血:“人算不如天算,我认。”

“主子说她无法指责您,只想问您值得吗?”

镜子中露出佟佳氏嘲讽的笑容。“大姑姑,您问过老祖宗这话吗?她这一生值得吗?敏惠恭和元妃死后她快活么?”佟佳氏虽然这样问,但她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并不期待苏麻喇姑回答她。她轻轻擦掉耳垂上的血,复又站起来向苏麻喇姑拜了一拜,“多谢苏嬷嬷送来的朝珠。”

承乾宫的院门外有人声响起,殿门打开,却是小佟佳氏带着毛二喜来宣读圣旨。

苏麻喇姑见状摇摇头,退了出去:“你们姐妹聊一聊吧,佟主子,奴才走了。”

小佟佳氏还是那样喜欢用白绢蒙面,白绢下还隐隐绰绰有深深浅浅的疤痕,殿门关上后小佟佳氏扯下白绢,露出一脸疤痕。她看着自己姐姐,她端着立后诏书走到佟佳氏跟前:“姐姐,恭喜了。”

“难为你还肯来送送我。”佟佳氏接过,又问,“他呢,怎么不来送送我。”

“皇上不愿再见到你。而我说过,只有你死的时候,我才愿意见你。”

佟佳氏端详自己这个妹妹,她不是狠毒之人,这样狠毒的话需要她强撑着才能说出来。

“婵媛,你姐姐我不是良善之人,常言说得好,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按理我这时候该给你道歉,说姐姐不是故意的,不该这么对你。可我说不出口,因为就是重来一遍,姐姐还是会这么做。”

小佟佳氏强忍的泪水因姐姐这话再也忍不住,她扑上去撕着佟佳氏的明黄龙袍:“就为了这身凤袍,你是不是疯了,你们是不是都疯了啊!阿玛,阿玛让我别救你,他不要你了,他让你去死啊。”

“阿玛说得对,我能用死换皇后的体面,他应该高兴,我也很高兴,你看,姐姐终于得到凤冠了。”佟佳氏抱住妹妹摸着她的发丝,轻柔地说:“婵媛,别哭了,姐姐很高兴啊,可以后就剩你了,你要争气,你是佟家人,和她们不一样,不得宠没关系,你可以问皇上要个阿哥来养,总有一天体面还是你的,懂不懂?”

小佟佳氏心一沉,她的泪水沾湿了姐姐的前襟,她埋在狰狞的金龙间不可置信:“都这时候了,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该想的事情。”佟佳氏冰冷尖利的蓝宝石护甲掠过小佟佳氏的后颈,“我在想,我死了你该怎么做。”

“姐姐,我不是你。”小佟佳氏抬起头来,佟佳氏蓦然发现自己的妹妹一如当初澄明的眼睛让她有一丝惧怕。

“姐姐,药在这里,你走好。”小佟佳氏掏出瓷瓶放在一边,逃也似得要离开,临走她又回来,注视着她从未了解过的二姐。

“姐姐,我不是你们的棋子,我做不到。”

佟佳氏笑了,她想她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管这个妹妹呢,好歹阿玛是清醒的,他会知道怎么做。

佟佳氏突然扬声喊了起来。“胤禛,胤禛,你为何不来送送皇额娘,皇额娘要去了,往后没有人同你额娘争你了!”

原本要离去的小佟佳氏停了下来转身看着眼前面带微笑的女人,心底生出一股深深的疲倦。“四阿哥不会来的,事到如今你为何还要说这些话,在他知道了你做的一切后你以为他还会信你么?”

佟佳氏一怔,而后她苦涩地笑着喃喃说:“是啊为何?为何呀?”

屋中只剩下了佟佳氏和毛二喜,凉帽压着毛二喜的低垂的面庞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从手中递出一瓶。佟佳氏倒出殷红的药丸,吃了一粒、两粒、三粒、一把,可毒性没有漫上来噎住喉咙,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

毛二喜终于从黑暗中抬头,低沉道:“故孝献皇后座下首领太监毛二喜恭送皇后娘娘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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