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府城所有读书人都盯着明镜楼的时候,几十里外的谷县校场上,李化羽望着校场上正在列队的兵卒,看了半晌,这才负手走回自己的营房。

谷县校场就在谷县西北的洼地,其实也是个小村落,叫谷村,村四周的矮坡上桃林密布,只是节气已过,光秃秃的树干上只有斑驳的树斑,远望之下宛如涂着一层肮脏的污垢。

坡顶上建有一排守林人的木屋,常有谷县的百姓趴在木屋外面,眺望洼地里正在训练的燕山卫右军。

倒不是谷县短了见识,没见过军卒训练谷县原本就是右军驻地,只是往年只有一两百象征性的守军,却绝少看见右军将主亲自在谷县坐镇。更重要的是,现在的燕山右军训练起来跟以往所有的军伍都不相同。

这话还要从右军入驻时开始说起。

起初右军的到来并不受欢迎,县尊大老爷还张榜提醒百姓要注意右军兵卒会扰民。

不过这段时间看来,右军的军卒别说扰民,连县城都很少去,尽管驻地离县城不过三四里地。

自古少有驻军不与地方接触的,这可让人好奇了。于是便有有好奇的百姓去打探了一下,回来的说法是,那些军卒被右军将主惩罚晒太阳呢!

入秋以来,谷县少雨,每日都是大晴天,可右军的军卒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校场中央,甚至连身上的戎装军服也是一丝不苟,好些个站在山上修剪桃枝的百姓都回来说,每天都会晒晕好几个。

军卒肯定是要练的,百姓们也都懂,毕竟吃了官家这碗军粮,不操练怎么上阵?那些被纳入壮丁籍的壮丁们,不也常常要在保长的带领下出操么?可像右军这么操练的却是少见。

谷村里也有在籍甲士,他们也曾靠近了询问右军将主这是在操演阵列么?可他们要进驻地可以,但却不能靠近校场,只能远观,不能近瞧。

时间久了,那些在籍甲士也便不理会了反正操演的又不是他们,更不是他们麾下那些壮丁,据说都是将主从燕西带过来的壮丁,爱晒不晒,别折腾死人便是。

当然,保长操演壮丁也是要用到校场的,但这一段时间却是没法子用了,李将主说,校场现在是军事禁区,擅闯的话可是要行军法的。

有了右军将主这个说法,在籍甲士和各村保长们也懒得带壮丁们去操演了,也快农忙,就当多些忙农活的时间吧。

谷县县令对这个李将主很满意。

那帮子见过血杀过人的骄兵悍将被关在校场里晒太阳,一个个被操练的筋疲力尽,根本无力进城扰民,这对于他这个县令来说可是好事。更好的是,李将主还经常遣人进城采买猪肉,特别是其他人不吃的猪下水,这李将主还特别点名就要,也不值当几个钱,丢路边也是臭烘烘,还要挖坑填埋,给个三五文钱便也就顺手卖了,肉铺高兴,县令也高兴。

至于李将主买了这些腥臭哄哄的猪下水怎么吃,那就不是他们要操心的了。

眼见天气凉下来,可谷县校场的操练并没有停止,比起之前谷县百姓好奇围观打探的情形不同,现下谷县百姓对右军校场的操练已经没了兴趣。

倒是还常有上山的农人会回来唠叨两句,什么李将主又换了花样,不站着晒太阳,而是走着晒太阳之类,但这些变化已经不能引起他们的好奇心了。

他们不好奇,自有人好奇。

最好奇的当然莫过于燕山第一营的各个小旗官们。

“将主,兄弟们这又是站军姿,又是齐步走的,要练到什么时候?”

李化羽刚回自己的营房没多久,就有人推开门走进来大嚷。

李化羽回头睨了一眼来人,并没吭声,只是将身上的零碎摘下放在门边的木桌上。

来人见李化羽不吭声,顿时也挠挠头,尴尬地站在屋里,不敢吭声。

随后,就见高鼻深目的老胡也跟了进来,见状也不敢说话,就这么站着。

拾掇好身上的零碎,又扯掉胸口的皮甲,李化羽只穿灰色的短打常服,也不管头上凌乱的发髻,半靠在营房的胡凳上,道:“是你受不了了,还是下面的人受不了了?”

……

李化羽问的显然是前面进来之人。

这人身量中等,面相粗犷,大手大脚,腰围足有三尺八,肚子凸凸,圆脸上长着络腮胡,乍一看上去像个杀猪贩肉的中年屠户。他叫程识,原是蔚县的童生,才二十岁,据说还过了县试,准备参加府试来着,却被这场胡羯入寇给搞的家破人亡,父母妻儿都死在了胡羯人刀下。

追击胡羯人时,燕山第一营冲锋在前,兵员损耗巨大,来不及补充,李化羽就沿途招揽自愿加入军伍的壮丁,这就把躲藏在山林里的程识给招进了队伍。

事实上现在的燕山第一营很多人都是这样进来的,老一批的燕山第一营主要是燕西村壮丁和井陉关那批军卒,可随着仗越打越多,扩编的厉害,后来战后封赏又被李来划分了出去,所以现在留在燕山第一营的大部分都是定州、蔚县、燕西村这些地方的穷苦汉子。

必须说明一点,燕山第一营在云州追击战后,兵员一度扩充到了四千之数,麾下有四个营,设两个都司。其中不乏像程识这种识文断字的读书人,甚至还有举人弃笔从戎,披甲上阵的情况。但战后这些人大都脱下战袍,重新拿起了笔杆子。很大的原因是这些读书人大都有恒产,且朝廷对燕山第一营的封赏极厚,胡羯人既然退了,他们也没有再继续冲锋陷阵的动力,还不如拿上封赏回家继续过小日子呢!

像程识这种全家遇难的读书人也有,但毕竟是少数,战后选择留在军中的那更是凤毛麟角,最后肯跟着李化羽到谷县的读书人,就只剩程识一个人了。其他仅存的读书人都选择跟同为文人系统出身的李来在蔚县驻扎。

至于李化羽,他一个逃人揽工汉,怎能驱使我等读书人?

对于这种分化,李化羽早有心理准备。定州决战时他就发现,若没有李来的配合很难指挥那些自诩“班定远”的穷酸们,战后他就更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不愿来谷县,那就把右军的家当分一分,各过各的便是。

所以现在跟着李化羽的燕山第一营的兵卒里大多是穷苦人出身,有逃人揽工汉,有家破人亡的民户,有钦佩李化羽的燕西村壮丁,还有原燕山卫的大头兵,却唯独没有读书人。

除了大字不识几个的通性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都对胡羯人怀有极强的恨意,就是看见翻皮帽就恨不得提刀上去把帽子下面的脑袋一起剁下来的那种。

作为唯一肯跟着李化羽的读书人,李化羽并不亏待,给了六品骑校尉的衔头不说,还委任他做了燕山第一营的营指挥。

当然,李化羽也不是千金市马骨,纯为做样子给别人看,而是这个程识真有本事。

别看程识是个读书人,可他疯起来比燕之张飞、古之恶来也不遑多让。三尺的腰围让他看上去像武夫多过于文人,云州追击战,他一个人就敢冲进由百十名胡羯骑兵组成的断后队伍里,手里还用的是最耗费力气的混元锤,一扫一片,单单那一仗,他就掀翻了十几个胡羯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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