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子那边转过去是赵政的卧房,比赵姬的院子小了足足一一半不止,搁在厨房和下人的院子旁边,一看就知道赵政不但不得赵安的眼,也不太得赵姬的眼,是个典型的拖油瓶。

赵姬的想法,董慈多少能猜透一些,男女平等的和平年代,抛夫弃子抛妻弃子各奔前程的人都数不胜数,更何况这时候是礼崩乐坏兵荒马乱的战国年间,赵政能在邯郸城里隐藏这么多年,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已经算赵姬有能耐了。

董慈没多少时间琢磨赵姬的心思,从她开始会走路以后,她的每一天都过得很繁忙,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刚出了主院,还没走到厨房,就见她老母青白着一张脸叉腰站在门槛边,手里还拎着根棍子,她嘴唇发紫连呼吸都困难,却还鬼叫鬼叫的唤得歇斯底里,“大丫!大丫!死丫头死哪去了!柴怎么还没劈,水也没挑,作死的死丫头!”

这妇人发丝凌乱,身上灰黑灰黑的衣服映着这副骇人的尊容,很有些恶鬼索命的架势。

董慈眉头一跳,赶紧应了一声,小跑着进去,一只脚刚踏进了厨房,劈头盖脸就得了一顿打,拇指粗的细竹棍打在身上,疼得董慈只想嗷嗷叫,天杀的馆长,她想回家!

只她壳子虽小,内里毕竟是个二十五岁的老青年,被打两下真像个小孩一样哇哇哇的哭是真哭不出,更何况院墙边正路过着未来的男神陛下,此刻陛下似乎是被院子里这出每天都会上演的虐童大戏吸引了目光,脸上的表情虽然乏善可陈,但站着不动了,摆明了想看完再走,董慈求饶的话更是说不出口了,她一边跑一边想,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该!

“死丫头翻了天了,你还敢跑,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这个贱蹄子!”

你才是贱蹄子,你全家都是贱蹄子。

董慈在心里回了两句,终究是文明人,她心里也没把这顿打当真,骂起来估计没什么气势,出口还得顺带骂了自己,索性就不开口了。

董慈跑得再利索,也毕竟腿短,没两圈就被暴躁的老母捉在手上拳打脚踢了一番,她被打得晕头转向,等老母喘着气打够了骂骂咧咧的出了门去,这才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

老妖婆打她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一个月前还能追着她打上半个时辰,现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喘气喘成了破风箱,想来她离解脱也不远了。

董慈拍了拍粘在身上不肯走的草渣滓,舌头在嘴巴里转了一圈,抵了抵,张口吐出两颗带血的牙来,这下可好了,这两颗摇摇晃晃的幼齿老是掉不下来,挨了这顿打,也免了她要承受自己用牙线把它俩使力拽下来的非人之苦,也算是因祸得福。

赵小政还站在那看免费大戏,董慈心里又不平衡了,一改往日拿男神当空气的做派,就着满口的血朝赵小政咧嘴一笑,形如厉鬼。

不过愁煞鬼神的秦始皇可不会怕这个,董慈连屁也没得到了一个,活生生被漠视了。

如果能用鼓掌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那无疑她的手都要拍烂了,董慈看着立在门边小小年纪就能把面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演绎得炉火纯青的赵小政,心说非常好,始皇帝还是和传说中一模一样,她这只外来的幺蛾子,没有引起什么蝴蝶效应,祖国还是会统一,哈哈,可喜可贺。

董慈这么想着,心里那头叫嚣着想靠先知的地位接近赵小政奔向小康的禽兽就蛰伏了回去。

临走馆长还笑眯眯地交代说,你此去的目的,就是让皇帝百忙之中抽空关心下民众的精神文化,多保持下春秋战国时候的文化盛景……只要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良性氛围在,小同志你完成任务不成问题……馆长知道这不简单,不过年青人要有干劲,做事积极点总没坏处,党和人民都会感谢你的……

……实在不行,还有另一条路可走,董慈同志只消做一件事,阻止西楚霸王烧宫殿,留下那些古籍藏书,也算没辜负组织上对你的栽培。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生死合同里其实写得一清二楚,并不需要再重复一遍,董慈点头表示保证完成任务,老馆长顿时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老雏菊,拍了拍她的肩膀连声说好同志,祖国和人民不会亏待你的。

领导话说得亮堂,执行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这任务一开始就出了问题,她落地的时间出现了偏差,提前了三十几年,她依托的宿体也出现了偏差,从赵姬变成了赵姬身边注定炮灰的奴隶大丫。

这让原本手到擒来的任务眨眼间艰巨到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程度,董慈现在连吐槽半成品时光机的都没有了,只能感叹好在仪器没让她投成畜生道,真是谢天谢地了。

眼下董慈也没太多时间歪歪意淫,院子外有脚步声响起,从未正眼看过她的赵小政开口了,“沏壶茶送来亭子里。”

年纪不大,气势倒是不小,一股压力扑面而来,董慈把这归结为未来皇帝的王霸之气。

皇帝陛下的话不可不听,董慈收起自己手里两颗小乳牙,迅速地弄干净嘴里的血迹,沏了壶茶,动作利落的送去亭子里了。

亭子是个四方亭,三面环水,放眼望去都是夏荷红花,微风从湖面吹过,碧波荡漾幽香扑鼻,辽阔又幽爽,是个会友的好地方。

来的客人董慈以前也见过,年纪比赵政稍大一些,眉目英俊,言行有礼,一身水蓝的宽衣博带,腰金佩玉,通身都是不凡的贵族气。

燕临北海,天赋水德,烟波浩渺的蓝,是燕国旗帜服饰的颜色,来人正是燕国的太子姬丹。

董慈对太子丹此人没有任何正面的印象,对见到这个着名的历史人物一点也不惊喜,司马迁大大的史记里记载秦始皇与太子丹少时欢,想来是确有其事,这两年姬丹时不时便会来赵安府,尤其最近这几日,来得越发勤快了。

姬丹长袖善舞口齿伶俐,在邯郸可是出了名的,他在外喜好结交朋友,董慈也在街市上听过一些,赵安作为一方富豪,在外又是个会玩会乐的,姬丹与之结交,也不稀奇。

这四方亭里凉风习习,碧叶红花绵延千里,是个赏景的好地方,董慈不想回主院里挨揍,乐得立在一边就着美景添茶倒水。

男神陛下这段金贵得能写进史册的友谊真不真董慈不知道,但她耷拉着眼皮心不在焉的听了半响,也看明白姬丹此人此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压根就是冲着赵安来的,至于目的,前有义商吕不韦散尽千金助秦国公子嬴异人出逃的先例,身为燕国公子兼质子的姬丹,结交富商赵安,企图可不要太明显了。

董慈就算知道也不可能插手这些事,倒是赵政开口了,“早晨府外比往常热闹,车马不绝,可是有什么新鲜事了。”

董慈闻言忍不住看了赵小政一眼,见他押了口茶,稳稳当当的将茶杯搁在了桌子上,一副不经意闲谈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叫了声好,这两人各怀鬼胎各有所求,这才是旗鼓相当嘛。

姬丹今日想见之人一个也未见到,心里略有些失望,又不好直接相询赵政,交谈间有些心不在焉,听自己的小友询问街上平阳君领队出城的事,就押了口茶,笑了笑回道,“是出使秦国,安国君嬴柱继位,赵王派平阳君赵豹出使秦国,前往咸阳贺礼新君的。”

姬丹这话一出,董慈可谓虎躯一震。

她历史课虽然是个学渣,但大概的脉络还是清楚的,嬴柱这名字她可是太知道了。

嬴柱是嬴政的爷爷,是个出了名的短命王,继位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了,接着嬴异人继位,称秦庄襄王。

嬴异人这时候该是秦国太子,赵政现下作为太子殿下的子嗣,重要程度可想而知,赵政归秦的日子不远了。

这时候交通不发达,秦国又是西陲之地,路途遥远,消息既然都传到了邯郸,秦王找孙子的人,只怕也进邯郸城了。

当然董慈不是替赵政高兴,她是替自己高兴。

她和母上大人虽说是赵姬的奴婢,但赵姬此行是去做太子妃乃至王后的,哪里还能看得上她两个一老一小的粗鄙丫鬟,当真要走,赵姬巴不得把他们丢下,就算要卖,她这两年省吃俭用东抠西抠攒下来的一小块银贝,足够把她两个买下了。

赵政不知在想什么,神情冷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董慈在心里狠狠点了个赞,好样的,宠辱不惊,足够冷静。

姬丹倒没想过自己一通话激起千层浪,提起秦王,难免又想起往常同在邯郸为质的嬴异人,可那人是个好命的,得卫国商人吕不韦千金相助,贿赂赵国群臣和守军,逃回秦国去了,如今被立为储君,不出意外就是将来的一国之君,当真得天独厚,占尽优宠。

姬丹想着蓟城传回的消息,他父王新纳的夫人生了个儿子姬合,聪明伶俐很得宠爱,父王似有另立储君之意……

赵国他是再呆不得了。

姬丹晃了晃手里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只觉苦得让人心生烦躁,瞧着远处这一池碧波,不由道,“异人真乃神人也,易名子楚,尽得势。”

董慈瞥了眼没甚表情的赵政,替正做嘲讽脸的姬丹默哀了一下。

嬴异人为讨好嬴柱宠爱的老婆华阳夫人,是把名字改成了子楚,可虽说是确有其事,但你当着人的面嘲笑他老爹谄媚无耻靠女人上位……

她就说几十年后始皇帝对这个少时的难兄难弟怎么那么无情冷漠,原来船这时候就给他开翻了,谁也不会和看不起自己来历,看不起自己老爹的人结交呀?

若不是时间身份不对付,董慈真的特别想采访一下着名的悲剧人物太子丹殿下,若是吃一斤屎能让您立马回燕国接手王位,你愿意么?

这对姬公子来说,估计是一个十分为难的问题。

姬丹话说完也觉有失德之嫌,非议他人不是君子所为,又见在场的除了自己和随从,其余两个皆是不足十岁的孩童,便又放下心来,瞧了瞧天色,知今日不会有收获,也不在此耽搁费神,起身笑道,“天色晚了,贤弟也累了,为兄得了一副君子奕,甚是喜爱,听闻赵姬妹妹棋艺精湛,为兄心向往之,呵,改日再来时,贤弟可得为为兄引荐一二。”

赵政脸上还是那副没表情的样子,等姬丹走远了,瞥了眼立在一边的董慈,也出了亭子打算回房了。

董慈给那一眼看得毛骨悚然,连忙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的一举一动,连连对自己说了几遍没做错事没失仪没给陛下丢脸,这才稍微淡定了一些。

她一个小小的奴婢,还不值得滔天伟略的始皇陛下费心罢?

再说能从一个人的眼里看出杀意寒意,简直是无稽之谈,这一定是错觉,就说读物害死人,她完成任务以后回了家,可要少看些了。

董慈收了茶壶,小跑几步追上了赵政,等差不多距离了才慢下来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转头瞧了眼远处战国众多悲剧人物中的代表人物太子丹的背影,心里替伟大的始皇陛下说了声几十年后再见,先拜拜。

董慈抬着站进去能把她整个装圆了的木盆进了院子,她人小归小,但走路稳当,满盆的热水没洒出一丁一点来,这是她在奴婢这个岗位上操练多年取得的终极成就,业务熟练,技术堪称一流。

赵姬住的院子不大不小,青石道两边山石树木错落有致,虽说不上精巧绝伦,到底该有的都有,假山泉水摆布得有模有样,左右一望,都是一水的石磨群墙,配上墙边簇开的红牡丹,随势而去,富丽又俗套。

沿着青石道往前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卧房前,水红的薄纱帘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曳,带起些若有若无的脂粉香,这正经院子,平白就多出了几分风情味来。

屋子里有客人,来人董慈也认识,正是赵安府现任的家主赵安。

赵安前几天刚过完四十岁寿辰,他之前本是个没地位不管事的妾生庶子,但生来运气好,上面的嫡子都死了,他老爹子嗣不丰,偌大的家业就落在了他的手上。

天上眨眼掉下了这么大个馅饼,赵安就可劲的浪荡,他在外面吃喝玩乐潇洒够了,觉得不得劲儿,手就伸到了内宅来,无意间知道自家里这个美人妹妹不是老爹的种,就拿出了十二分用心,诚心诚意往院子里走了几回,推来攘去两三次,慢慢成就了一桩你情我愿的好事。

赵姬在赵府里的地位水涨船高,名义上就成了赵安最宠爱的妹妹。

这一点都不奇怪,以赵姬的容貌气质,只要她想,扮演一个尚未及第的闺中少女完全不在话下,多年来她一直冒充赵政的姐姐,也从未有人质疑过。

赵安也还算是个长情的人,两三年过去了也还不嫌腻歪,全当赵姬是自个藏在家里的小妾,兴致来了,就过来临幸温存一番,当然他来也不白来,总也带着些银钱物件,虽说赵姬不缺这个,但谁还会嫌钱多咬手不成。

董慈还未进得门,就听赵安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透着一股油滑的轻浮劲儿,想是刚坐下来,正是心浮气动的时候,“多时不见,好妹妹可想念哥哥?”

这哥哥二字被刻意加重了些,意味分明,惹得妹妹掩嘴一笑,眼波流转,娇俏万分,“可不是么,见天念着,也不见哥哥过来,可真是想死奴家了……”

赵姬的声音本就娇媚入骨,语调里起伏的喘息声若有若无,被微微上扬的尾音搅和得越发魅惑勾人,直听得人眼睛直了骨头酥了,赵安年近四十,最是吃这一套,闻言果然哈哈笑得十分舒畅,爪子往那擎着帕子葱白的玉手上一捏一揉,你来我往的调笑上了,“此话当真?好妹妹若真是想,那是嘴上想,还是别处想着?”

赵姬轻瞪了他一眼,风情万种,笑带娇嗔,“可尽想着占便宜,再假,您也是妹妹的哥哥不是,成日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

都是奸,强奸还是和奸,还是有点区别的。

董慈抬眼看了眼烈日炎炎,外面青天白日,里面满室污言秽语。

董慈倒不会为这个介怀,但有人是定要介怀了。

廊子边站着年仅八岁的赵政,董慈一眼撇过去,就对上了两道阴鸷的目光,如果目光真能如剑,这六年间赵安来过多少回,恐怕就惨死过多少回了。

董慈面上虽是四平八稳的滑了过去,心里却有些想笑,书上说男神看一眼便将超级剑客秦舞阳看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想来是确有其事了。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董慈想,她眼下要紧的事,还是把赵姬要的热水赶紧送进去,赵姬这女人对男人可谓千娇百媚温言软语,对别人,尤其是下人奴婢,可就不太好说了。

“禀姑娘,您要的水来了。”

董慈抬着水在帘子外候着,开口是稚嫩的童音,没办法,这非社会主义的年头,一来奴婢不如畜生,二来使用童工不犯法,尤其家生的奴婢,赵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赵姬缺脂粉钱的时候没把她打发了卖到妓院去,那已经算仁义的了。

里头的女人懒懒散散应了一声,董慈抬着水进去,对里面如火如荼男娼女盗的事一丁点不感兴趣,眼皮也没掀一下,就把盛着热水的盆子轻轻搁在了架台上,听得床帘后的女人喘息着说了声下去罢,便十分麻木的掀帘子出门了。

廊子那边转过去是赵政的卧房,比赵姬的院子小了足足一一半不止,搁在厨房和下人的院子旁边,一看就知道赵政不但不得赵安的眼,也不太得赵姬的眼,是个典型的拖油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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