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晗教了几日正志画画,顺便又教他写大字。赵正志只觉这是在玩,学得甘之如饴,他天性里又有执拗不服输的特性,写不好就不停地练下去,没过两天已经学会了写一至五的数字。赵晗便开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倒还好,唯有赵字笔画众多,尤其难写,当赵正志终于能把自己的姓名写得像样,欣喜得意之余,对赵晗道:“姐姐,我要给娘看看我写的字。”
赵晗瞧着他洋洋得意的模样就觉得好玩,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捏他肉乎乎的脸蛋,又看了眼他身上沾上墨汁的天蓝色妆花缎袍子,关照道:“回去记得先换了衣裳。”
赵正志捂脸向后退了一步:“二姐姐,不许再捏我的脸!”
赵晗哂然一笑:“不然呢?”
赵正志嘟起嘴,也不知道不然该如何,只能愤愤道:“反正不许捏我脸!”说着迅速拿起写得最满意的那张大字,跑出了紫竹院。
他跑进嘉沛居,一心给母亲瞧瞧自己写的字,浑然忘了赵晗关照他换衣裳的事,直奔李瑞婉床前,兴致勃勃地道:“娘,看我……”
李瑞婉身体不适,心情烦躁易怒,瞧见他身上好好一件妆花缎袍子,本是顶漂亮的天蓝色,现在却染上好几块墨黑,怕是没法再穿了,不由怒从心起:“这件衣裳今日才新穿的,如何弄得这般脏?到底是去哪里玩的?!”
赵正志满腔热情被母亲冷声呵斥浇熄,顿时眼睛里就含了泪:“二姐姐……”
李瑞婉本来不知道也就罢了,一听到赵正志是去赵晗那里玩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目呵斥:“以后不许你去紫竹院找那妾生的!”又责骂跟随的丫鬟怎么不知帮正志换衣裳。
正志本来满心要获得母亲赞扬,却不料反被责备,又听她说不让他去紫竹院了,顿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要去,我就要去!”
恰逢赵振翼从门外跨进来,却听里面一片乱糟糟的哭叫声,不由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方才回家,被赵老夫人叫去,劝说开解了半天,本准备不再和李瑞婉置气,回正房居住,却不料一进门就听见儿子哭闹,心中再生不满。
“怎么回事?”他走进里屋询问原因,却一眼瞧见赵正志手中拿着的一张宣纸,上面似乎写着字,拿过来仔细一瞧,正是赵正志三个大字,笔法虽显稚嫩,却初具筋骨,天然真趣,不由惊喜万分地问道:“志哥儿,这是谁写的?”
赵正志含着眼泪道:“父亲,是我写的。二姐姐教我的。”
赵振翼再追问了句:“全都是你写的?你姐姐帮过你没有?”
赵正志摇摇头:“姐姐只教我怎么写,字是我自己写的,我练了好多天才写到这样的。”
赵振翼颇为欣慰地摸摸正志的头:“吾儿可教!”心中已然动了念头,看来是时候请夫子来给志哥儿开蒙了。
他再转向李瑞婉,脸色就变得冷然:“你这母亲是怎么当的?志哥儿小小年纪,已然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你却不加赞赏,反而横加指责?反倒是晗姐儿,你虽对她不善,她却不曾因此亏待了弟弟,反教志哥儿学好。”
两相比较,谁的心胸更为开阔一目了然。
李瑞婉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只觉郁闷得要死,大概赵晗就是她这辈子的克星,如今她一心只希望赵晗早点嫁出去。
结发
两大家族联姻,方方面面都要顾到,准备繁多,又要通知各方亲友,一来二去,转眼仲夏已过。
因方家长子年纪已经不小,方家本来急着成婚,但因李氏身体不适,婚期又不得不往后延了一段时间,等她养好身子,两家商量后终于将婚期定在了八月底。
方家两兄弟,同时迎娶侯府两位小姐,可谓一门双喜,方家上下全是喜气洋洋的。
而太子殿下的大驾光临,更是给这场婚礼带来了极致荣耀,将这种喜庆气氛推至高峰。
太子作为女家一方的贵宾参加婚礼,赵家亲友自然人人为之自豪欢喜,只赵老夫人李瑞婉等少数知道隐情之人,心中反倒是紧张忧虑远超喜悦骄傲之情,本以为太子一句戏言,没想到是真的要来!
然太子要来,她们还能拦着不让人来吗?只盼今天佛祖保佑,不要有人提及方萱被救之事,或太子能高抬贵手,别在这大喜日子里戳穿此事。
李瑞婉却自有打算,采嫣这事她反复思虑了许久,已经做下的事无法悔改,如今只能瞒一天算一天,先瞒过婚礼再说,若万一真是戳穿了,她会出面承担下所有的责任。
采嫣只是万华寺与泓砚见面时说了寥寥数语,大可以说当时是一场误会,至于后来方家赠礼感谢时还不解释,那时接待泓砚的是她,就由她替采嫣承担这个冒领功劳的罪名吧,之后也都是她硬逼着采嫣不可向方家吐露真相的。
恶人就让自己来做,丢脸就丢脸吧,至少要保住采嫣的幸福。
这事李瑞婉自然与采嫣通过气,也向老夫人隐晦提过,老夫人是默认的。赵振翼听完这件事前前后后之后,气得又搬去了东花厅住。但李瑞婉知道,毕竟事关自己亲女儿的声誉与幸福,他没可能在婚礼前去主动挑破这件事。
有太子在场,方大爷可不敢再坐主位,恭请殿下落座主位,自己去坐了右首,方夫人再添了一张椅子在旁坐下。
不久吉时到,两乘花轿落下,由阴阳先生拿着盛五谷豆钱彩果的花斗,向门首撒去,孩子们争着捡拾。喜娘掀帘,两位新人头戴大红销金盖头,抱着宝瓶,进入大门。因有两位新人,不分先后,因此并排铺着两条青色毡席,由人引着跨过马鞍,平平安安入了门。
入门后,赵晗和赵采嫣分开了,分别进入一间当中悬挂着帐子的房间,稍微休息,接着又有人带她去新房坐着。
赵晗听着外间热闹纷乱,不一会儿有一人进入房间,在她身边轻轻坐下,她坐得端正,只偷偷从盖头下瞧见一抹袍角,心知是方泓墨进来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她却心跳如鼓。
不多久,礼官就请两位新人出房,有人交给她一条结着同心结的红绿彩绸,方泓墨牵着另一头,缓缓倒行,将她牵出,引至堂前。
赵采嫣亦被方泓砚牵至堂前,两对新人并立,由赵振翼与赵振羽分别用秤挑开盖头,露出新娘的面容。
男方诸亲戚大多都是头一次瞧见新娘,这盖头一挑,人人都觉惊艳。
却见两位新娘一个面若桃花、明艳娇丽,媚骨天成,另一个则是雪肌玉肤,清丽绝伦,眸若剪水,这对姐妹各具特色,却都楚楚动人,加之两位新郎也是君子如玉,俊美无匹。这样的两对璧人站在一起,顿时令满室生辉。
众人屏息观看,堂上居然有短短的一瞬安静无声,隔了一小会儿,坐在上首的纪烨宸首先微笑抚掌:“早闻赵卿养女有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有人跟着发出叫好声,随之喝彩声恭喜声庆贺声四起。方家诸老心中欢喜,满意地连连点头。
赵老夫人听着太子的说话口气,似乎是初见两姐妹,不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今日她可不光光是担心采嫣冒领功劳之事被戳穿,还十分担心另一件事,太子似乎对晗姐儿有意,被拒后又来喝晗姐儿的喜酒,这实在令她惴惴不安,难以捉摸太子来赴喜宴的真正用意。
太子故作不识姐妹俩,赵老夫人这颗心总算是落地了。李瑞婉也是长出了一口气。
赵振翼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获得满堂喝彩,只觉心中骄傲又伤感,差点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李瑞婉却是早就眼眶湿润了,偷偷拿着手帕轻按眼角。
随着礼官高唱,两对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妻对拜。
赵晗掀开盖头后,一直半垂着双眸,直到夫妻对拜时,才抬眸看了方泓墨一眼。他俊逸的脸上挂着温暖的微笑,见她望过来,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她不由脸上微热,飞起两片淡红,就算是起初对这桩婚事有着一层无奈,他却是唯一能触动她心弦的人。
三拜礼毕,由新娘倒行,手执同心结,缓步牵引着新郎各自回到新房。
各剪一绺发,绾在一起,从此结发一生,白首不离。
共饮合卺酒,从此夫妻一体,生死相随,患难与共。
他俯首摘下她头上的花,她含羞解下他衣上绿抛纽,双双将杯盏抛于床下,管他是仰是覆,只顾相视而笑。
众亲友退出新房,两对新人再次来到中堂,行参谢之礼,笑吟吟地接受诸位亲朋庆贺祝福。
正式仪式终于结束,方泓墨陪去了酒宴,赵晗回到新房,这一整日一套套繁文缛节接连不停地做下来,不曾有喘息的机会,直让人应接不暇,现在独自在新房里静了下来,她的心绪却反而难以平静。
四角置铜镜,红烛昏罗帐,她嘴角浮起微笑,终于还是做了他的妻呵……
然而夜色渐深,赵晗端坐良久,却等不到方泓墨回来。她心中不安越来越浓,却只能自我排解,今日宾客众多,太子也在,敬酒祝词肯定是要花更多时间的。
从露见她彷徨,便小声开她玩笑:“少夫人莫着急,一刻值千金,大少爷舍不得不回来的。”
赵晗笑着白她一眼:“你这丫头越来越贫嘴,如今都敢取笑起我来了。”
从露嘻嘻一笑:“都说新婚三日无大小,少夫人莫怪婢子贫嘴,不趁现在说说,以后可没机会啦。”
赵晗知她是要逗自己开心,自然不会怪她。然而即便与她们说笑着,心底却总有一线沉甸甸的牵挂,让她轻松不起来。
忽然她们都听见了,门外有隐约的说话脚步声,从露从霜急忙停下说笑,赵晗亦望向门口。
房门被猛然推开,方泓墨踉跄着进了房间,赵晗急忙上前去扶他,还未近身已经闻到扑鼻酒气,不由微微皱眉,忍着不快,还是上前扶住他。
方泓墨侧头瞧了她一眼,眼神古怪,接着就用力把她推开了,自己踉踉跄跄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冷茶,仰头一口气喝完,又摇晃着走到床前,衣裳也不解就扑倒上去。
赵晗被他这用力一推差点摔倒。从霜惊叫一声,还好从露离得近,赶紧扶住她:“小姐你没事吧?”情急之下甚至忘了改口。
“没事。”赵晗摇摇头,扶着从露的手站直,回头见送方泓墨回来的小厮还在门外候着,便疑惑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少爷怎么喝得这么多?”
绥靖公府百日宴时,也没见他这么酒气熏天的,可见他不是不分场合的贪杯之人,今天大喜之日却喝得烂醉,一定是事出有因。
小厮方元挠挠头,讪讪道:“太子殿下拉着少爷喝酒,殿下尽一杯酒就要少爷干三杯……少爷醉得睡过去了,方才在外面醒了会儿酒才过来的。”
原来如此,赵晗不由无奈苦笑,自古帝王心思最难测,只是灌酒还算是好的了。
最冤枉是方泓墨了,莫名被灌酒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屏退小厮,从霜过去关上房门。她走回床旁,略带羞涩地叫了声:“相公……”这一声叫完,脸就红了几分。
方泓墨却一动不动。
“泓墨?泓墨……”她又试着叫了几声,他仍是没有反应,想是又睡过去了。
赵晗朝从露招招手,她扳着肩,从露扶着脚,两人合力把他翻过身来。见他脸色绯红,额上有细密汗珠,不由担心他饮酒过量伤身,急忙低声吩咐从露去取早就备好的醒酒汤来,一面替他解下腰间玉带,将衣袍宽解。
从霜绞了块热帕子递来,她接过帕子叠成方块,轻轻在他脸上擦拭,眼光便自然地落在他脸上。
他额头光洁,眉毛笔直浓密,大概是现在不舒服的缘故,眉头微锁,紧闭的双眸下,两道好看的睫毛又密又长,微微卷翘,因着酒气滋润,双唇显得比平时更为红润鲜明。
这么近这么细地瞧他还是头一次,赵晗不由害臊地想到这已经是自己男人了,羞涩中带着一丝喜悦,细细地替他把汗珠都擦去了,再换块温热干净的帕子重新替他擦脸。
从露端来了醒酒汤。赵晗轻推他肩膀,温言劝道:“泓墨,先起来喝碗醒酒汤吧,莫要早上起来头疼了。”
方泓墨眉头皱了皱,却只翻了个身,面朝里睡了。
赵晗没应付过这种情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定神略微想了想后低声吩咐:“你们先下去吧,醒酒汤温在炉子上备用。”若是他半夜醒了,随时可以喝。
从露从霜退出房间。
赵晗自己对镜卸了妆容,放下满头乌发,慢慢梳通了,挽了个松松的发髻,缓步走到床边,看了看床上背对自己的人,极低地叹了口气,合衣躺在他身边。
方泓墨背对赵晗,听见那声叹息,又察觉到她躺了上来,双眸便睁开了,只是眸子里乌沉沉的没什么光彩。
酒是早先就醒了,思绪却混乱得比酒醉更甚。
三天前得知父亲逝世的消息后,他便立即出发,连夜赶回淮京城,半道上却遇劫匪,本可花钱消灾,对方收了银钱后却狰狞一笑,明晃晃的刀光一闪即逝,胸腹剧痛难当,眼前昏黑一片,只听见方元的惊呼声渐弱……
再醒来,却是在宾客满座的喜宴上了!疑似幻梦却是真,自己竟回到了新婚当日?
他无法再面对一众亲友,借口酒醉头痛离开喜宴,在后院里找了个清净处,拉着小厮方元,本想问个清楚,但问下来的结果更让他混乱,他的新婚妻子竟是弟妇赵晗而非赵采嫣,娶了赵采嫣的却是泓砚。
若说过去的两年全是虚幻梦境,利刃入腹的痛楚尤为真切,兄弟阋墙时的争吵恍如昨日,父母亲痛心地训斥言犹在耳,哪里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境?
可是若说前事是真,他又是怎么回到新婚当日的?且如今事态,根本与他记忆中发生过的事背道而驰!
方泓墨想得头痛欲裂都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另一名小厮急匆匆找了过来:“少爷,老爷夫人到处找你呢。侯爷一家要回去了。”
方泓墨沉着脸道:“就说我醉得不省人事了,无法相送。”
小厮不敢多言,匆匆离开去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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