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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卿哧笑一声:“师兄,如今我不过一无权无势的亡国之君,拿什么来威胁秦国如日中天的陈太傅,你不妨问一下她,我方才一席话中,可有哪一句不是真的?”

一下子,所有人都看向陈白起,那眼神之中充满了各种期待、质问与哀怨,好像一言不和她就成为了后卿的同伙,他们的叛徒。

她叹息,后卿果然到哪儿都能凭一己之力拉满了仇恨,让之前关系平平的一众可以集结成团、同仇敌忾。

“白起,你若不愿回答,便由我来说吧。”后卿朝她温柔一笑,体贴入微。

但陈白起哪能真由他乱来,方才一歇默不作声也算给足了他面子。

“没有不愿。是,你说的都是真的,只是我说的却是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

一开始这拗口的话没听懂,但很快他们就醒悟过来。

她的意思是,后卿的话她承认是真的,但她这句话本身就是假话。

这话既没有违背昨日跟后卿达成的协议,又很好的解了眼下困局。

跟她玩心眼,别忘了她也是弄了一辈子权谋。

孟尝君一掌拍在桌上,嗤声:“好你个后卿,果然是你在背后捣鬼,什么授主人所托,代为掌管府上事务,全是你自己在那里一派胡言罢。”

“他若掌管府中权力,那我们还有活路吗?”姒姜扯着陈白起腰间垂落的流苏卷扯,哭唧唧。

相伯荀惑也是一脸失望,还清咳几声,以示虚弱难与他争辩的气态:“这般容不得人的心性,只会给白起增添烦恼。”

方才可惜只差一步,这满院的人多少能够清减一些,他倒是乐见其成,只可惜……功败垂成了。

既是如此,他自然也是不能够表露半分别的心思的。

姬韫清俊风雅一笑,却为他说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想来赵君也并无什么坏心意,寄人篱下难勉多了些心思,大家亦莫在过度指责于他。”

这是拿他的话来反酸后卿他自己了。

楚沧月冷冽狭眸微眯,一上茶盏表面凝了一层冰霜:“后卿,你的心计少用在白起身上。”

唯山长跟巨一言不发,一个不知该说些什么,一个向来寡言不语。

陈父这下倒也是置身事外,这一屋子的男人乱起来他是半句话也插不上的,不是权高位重,便是其智如妖,也就她娇娇儿被这么一群超群绝伦的人围住还能够游刃有余。

后卿一下被陈白起反将一军,却好似早有预料,她若真这么乖地任他揉捏那便不是陈白起了,对于他们杂棍带棒的话,他根本不以为然,只用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口吻道:“我与她这种你来我往的男女情趣,你们这等孤寡单身之人如何能懂?”

此话一出寸草不生!

一厅子的单身汉都感觉到被冒犯到了,气温再底跌下零度。

这人的嘴,真损!

陈白起虽然以前也见识过他是怎么一个人气疯了秦国满朝文武,可没有想到他此时的威力不减当年,他也不怕别人直接君子动手不动口。

她头痛抚额,心想,一会儿楚沧月他们动刀,她是劝着些,还是避着些

这时,门房一路兴奋从拱门跑来

“太、太傅,回来了回来了”

“谁回来了?”陈白起起初不解。

“阿芮”

在门房身后,一道伴随着思念与热切的声音响起。

众人心头一跳,讶然齐目望去。

却见应当在南昭国当政的谢郢衣却衣锦而归,他解开领间盘扣扯下披风交余门房,步履越来越急促,似有些情难自禁。

后卿也有些怔神,眼神飞快闪过一道翳光,手上慢条斯理地一把拽住了陈白起。

这是太傅府真正的正夫……回来了?!

“郢衣?”陈白起看到他也是有些惊喜。

细细数年,他们也是许久未见了,姒姜这些人常戳在她眼皮底下她习惯了,乍乍一见久违的熟人,还是会有种重逢之喜。

但很快有几人以更快的速度截挡了道,先一步隔绝了两人的靠近,姒姜装作欢喜地迎向谢郢衣,其它人不亲近也不疏远地站着,却第一次觉得谢郢衣这个碍眼的存在今天如此顺眼。

人就怕对比,跟后卿那难缠的老狐狸一比,小谢当着这名义上的夫君好似也不错,至少……他要比目前住在这府上的人都要好对付得多。

由于谢郢衣的回归,后卿想主揽大权、排挤、打击一众对手的想法算是落空了,这是人算……不如天算?

原来谢郢衣这一次来秦国除了是来见陈白起,也是为了替南昭国开通贸易、海港跟盐碱地,这件事对于秦国而言也是一桩互惠互利的好事,欢迎了他一顿扫尘宴之后,便送一路风尘的他回房安歇了,他原有意想与陈白起单独谈话,可架不住她身边那一堆捣乱的人。

倒是陈白起趁着乱局,便去找了缺席没来赴宴的后卿。

她以为他心情不好,但过来一看,他站在竹林羽尾下,月光与檐下灯火煌映,勾勒出他那清濛至美的面容,他倒是神色如常,显然她低估了他,这些小打小闹的事情并不足以打击到他。

也是怪哉,明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却还是总会担心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低落难受。

“怎么不去珍馐厅用晚膳?”

以前除非大聚宴客,一般都是在个自的宛院内送餐用膳,她请了他,但后卿却没有来,只派了透来支个借口。

“你道为何?明知故问是吗?”他笑睨着她,眼中没甚笑意。

陈白起见四周没有守着他的人,只怕是早料到她要过来,打发走了他们。

“你的心思向来如大海深晦,随便提个要求,就险些让我众叛亲离,现在我可无债一事轻了,以后少不得得多问一下才敢跟你打交道了。”

陈白起赶紧提醒他自己之前干了些什么事,别一副理直气壮要索赔的模样。

“谁说你的债还清了?”他讶道。

陈白起皮笑肉不笑:“我在你这儿不会就没有还清的一日吧?”

后卿从紧贴胸口处掏出一个素面荷包,没有花色跟绣功,从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她眼前。

看着厚实了许多的黑发,一半黑粗一半要细幼,显然是两扎不同人的发丝缠在了一块。

陈白起微怔。

“你当初离开,却留下这个给我,是何意思?”他问。

她一直以为他不会问,或者没有将这束头发与她联想起来,但原来他一直将它珍重视之揣带在身上。

她沉默了片刻,面上浮起了笑,问他:“你既不知其意,为何要将你的与它缠在一起?”

他盯着她的脸,她该是看不到自己此时的笑有多蛊惑人吧,夏日的暑热好似在这一刻蒸发出了暖玉温香。

“凡是你的,不管是物还是事,都想与你的一切兜搭纠缠在一块儿,所以……现在该给我一个正式的解释了吧?”

而一向憨钝于感情之事的陈白起却有些臊意,她握拳于唇上,清了清嗓子,声调一下也不敞亮了,倒像是耳语于一人般轻浅。

“我曾读过一首诗,叫留别妻,当时因不得已的原由必须即刻抉择离开,是以才匆匆留下一样物什想给你留个念想。”

后卿一直认真地听着,心中一动,眼尾低垂,温声轻语:“留别妻?倒是与当时的情景契合,所以,诗中的留发是有深意?”

陈白起在他刻意制造的暖风缱绻春意之中,道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后卿垂眸怔然,重复着念了一遍:“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念完一遍,却有种大脑已经失去指挥自己行动的能力,久久回不过神来,但眼底的光好似会流动一样,从眼角流转于整个面部表情,整张脸都在月下发亮。

想到自己这么些年与他的分分合合、聚了又散,当时离别时不懂的惆怅,如今感情回归倒是明白清晰了起来,她这个人向来谨慎与克制,一颗心藏得匿着太深,有时候连自己都摸不清楚位置。

回想起来,她对他从不是一见钟情,因为她没因他见色起意,倒是在不知不觉相处之中,被他勾缠得日渐倾心。

陈白起轻叹:“当时,脑子里并没有多余的念头,留下这束头发,怕你懂,又怕你不懂……”

他一辈子都没有输过,只对她认了输,她辜负过他,也欺骗过他,更伤害过他。

可在她灭了赵国,几近摧毁了他一身桀骜与半生打落的基业时,他却依旧对她说:这一生,你终是摆脱不了我的纠缠。

他这一生将全部的狡诈诡计都给了别人,唯独奉献一颗赤子之心遗落在她的身上。

她想,即使她是“固若金汤”也得败给他的“矢志不渝”。

“原来你还欠了我这一条情债啊?险些给忘了。”他看懂了她眼中未倾述出口的话,她向来内敛而矜持,逼着退后,勾着不动,说她是块硬木头倒也没错,但是……她难得为了他而开了窍,灵光起来,还懂得以发寄情,他很是欢喜,喜到若是不稍加克制,可能会吓到她的程度。

这种欢喜,也足以抵消过往的种种磋磨跟伤痕。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里,将她靠在青竹上,俯身亲呢在她面颊上轻蹭,那缠绵的温暖香气呼入她耳廓内。

“那你可真得还一生的债了,因为……我爱你太久,也等你太久了。”

但他空缺的岁月终得她幸运弥补偿还,他于愿足矣,高悬于天上的明月今日又亮又大,银辉洒在这重叠在一起的两人身上,正值初十六,比十五的月亮晚了一天,但好似却更加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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