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有啊,字还不少呢。”图书馆道。

“念给我听。”

“这可是要额外收费的。”

“一百块钱,快念!”

图书馆清了清嗓子,念道:“余尝见有所谓徽宗及春踏花图绢本者,画势浮靡,笔力怯弱,其赝毕显,而其上有双龙小印,颇得真味,殊不可解。今入宫得阅石渠宝笈,中有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细审之,卷帙荡尽三成,徽宗签题及双龙印记皆不存。由是推之,张画必横遭剪裁,余者绞碎,分布诸画,及春不过其一耳。呜呼,如斯杰作,惜无完体,以真羼假,不胜悲夫。然天子所藏,不敢妄言,姑录于此,俟后人证白。”

戴熙在这里说得很清楚:他从前看过一幅号称宋徽宗真迹的及春踏花图,但是那个画风太差,一眼就看穿是假的。但是这幅假画上的双龙小印,却像是真的,戴熙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今天他去宫里看了石渠宝笈里收藏的清明上河图,推测出清明上河图差不多缺了三分之一的长度,其中包括徽宗的签题和双龙小印都不见了。戴熙意识到,很可能清明上河图在这之前被人剪走了三分之一,裁成若干碎片,分别补缀到其他十几幅赝品里去,及春踏花图只是其中一幅而已。如此的杰作,居然落得残缺不全的下场,还以真充假,真是令人伤心。可是清明上河图是天子收藏的,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记在这里,等后人来考证吧。

戴熙说的这个情况,在古董造假中很常见。造假者经常会把一张真画或字帖剪碎,补到十几甚至二十几张假画上去。这样一来,假画几可乱真,当成真品去卖,利润可翻几十倍。戴熙一生爱画,当他发现清明上河图也遭遇了这样的劫难,失落的那三分之一永不可能恢复,一时之间心神激荡,才会写下这么一张字帖。

我放下话筒,对清明上河图的坎坷经历,终于有了一个通透的了解。

当时在画院里绘制汴河景色的,一共有两个人,张择端和另外一位不知名的作者。宋徽宗选中了张择端的画,亲题“清明上河图”五字与自己的签题,又配以双龙小印。另外一幅画,则被存在画院之中,湮没无闻,姑且代称为乙本。

清明上河图一直流传到明代,在李东阳收藏之后,此画惨遭毒手,被裁掉了三分之一。造假者把这三分之一剪碎成十几甚至几十片,制成了一批赝品。其中最重要的一幅,叫作及春踏花图,留有双龙小印的那一片清明上河图绢布,即补入了这幅画中。

到了嘉靖朝,残缺不全的清明上河图正品流入严嵩手里。与此同时,吴人黄彪拿到了乙本,并以此为底,制成了几可以乱真的清明上河图赝品,并流入王世贞的弟弟手里。等到严嵩败亡,这一真一赝两个版本,便彻底混淆了。没人知道被嘉靖皇帝抄入内府中的,是真还是假。

到了清代,戴熙先在别处看到及春踏花图,产生疑问,然后在宫中看到清明上河图残本。他指出及春踏花图上的双龙印,原本属于清明上河图。但慑于皇威,他不敢声张,把这个发现写成戴熙字帖,和缺角大齐通宝一起珍藏在铁匣内,不示于人,连他儿子戴以恒都没见过。

戴熙死后,戴熙字帖和缺角大齐通宝一并失踪,不知被谁偷偷取走,这两样东西辗转落到了樊沪记。樊老掌柜视若珍宝,从不出卖,只在向晋京汇贷款时当过一次抵押物。此后战乱频生,戴熙字帖遗失,只剩下缺角大齐通宝还留在手里。解放后文物铺子搞公私合营,樊老掌柜前去文物商店卖货,被刘战斗欺负,幸得黄克武仗义执言。樊老掌柜把缺角大齐通宝送给他,以示感激。然后就到了现在,黄克武把大齐通宝交给我,让我去跟戴氏后人交涉……

这是我这一次调查得出的结论。

一幅清明上河图,却有故宫和香港百瑞莲两个版本,必然其中一幅为真,一幅为黄彪所造之赝品。但黄彪是拿同时代的乙本造假,所以用碳14无法比较出结果。

清明上河图被剪裁的惨事,发生在李东阳之后、黄彪造假之前的几十年之间。理论上说,只要找齐被裁掉的那三分之一补缀的假画,就能拼凑出完整的清明上河图。可惜究竟哪些画上带有清明上河图的基因,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唯一知道名字的,只有一幅带有双龙小印的及春踏花图。

及春踏花图我虽然没看过,但这个故事我听过。话说宋徽宗有一次在画院主持考试,给考生们出了一道题:踏花归来马蹄香。意思是骑马出去春游的时候,踏了一路的鲜花,连马蹄都沾染上花香了。有的考生画出马蹄上满是鲜花,有的考生画出骑马者身在花丛中。唯有一个考生,没有画鲜花,而是在奔驰的马蹄附近画了几只萦绕的蝴蝶。宋徽宗大喜过望,重赏此人,拔为头名。这幅画,恐怕就是从这个典故来的。

只要找到及春踏花图,把双龙小印那一块绢布与清明上河图两个版本做对比,就可以知道哪个版本是真的。

这正是刘一鸣要我找的底牌。

而如何找到及春踏花图,就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了。

我整理好思路以后,打了个电话给方震,请他转接刘一鸣。刘一鸣已经休息了,但方震知道兹事体大,还是把他叫醒了。老人的声音很疲惫,这些天为了维持五脉,他殚精竭虑,负担可不小。可我知道这不是愧疚的时候,连问候都省略掉,直接把自己的发现原原本本讲给刘一鸣听。

刘一鸣听我讲完,感慨道:“前辈手段,竟至于斯辛苦你了,小许。”

我又提醒道:“及春踏花图是幅明代仿的宋画,如果流传到现在,应该也算是一件文物。我想这么珍贵的画,您应该能查到线索吧?”我一个人势单力孤,但红字门一直从事书画鉴定,又跟许多大收藏家有来往,查一幅画的下落对他们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及春踏花图这幅画我知道。”刘一鸣说,我心中大喜,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心中一沉,“可惜它早就被扯碎了。”

“怎么扯碎了?被谁?”

刘一鸣道:“抗战结束后,五脉有一次豫陕之争,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知道。”我忽然想到,这个典故居然还是钟爱华告诉我的,命运真是奇妙。

“七家郑州商铺在豫顺楼设下赏珍会,力战黄克武。黄克武连战连捷,他们只得从开封请来一位叫阴阳眼的高人,与黄克武赌斗刀山火海,用的就是这一幅及春踏花图。阴阳眼最终击败了黄克武,自己付出的代价却是及春踏花图化为碎片。”

“这也无妨。咱们需要的不是完整的及春踏花图,而是双龙小印那一片绢布。哪怕只有一个指甲大小的残布,对我们来说也足够了。”

“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黄克武回来以后,对五脉的人绝口不提,似乎是发过毒誓保密。所以没人知道那一战的细节。”

“那还不简单,问一下黄老爷子不就得了吗?”

我之前曾经在南苑机场问过黄克武一次豫顺楼的事,他当时骂我不要管闲事。现在这件事变成五脉存亡的关键,他总该开口了吧?

“唉……”刘一鸣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连声问怎么了。刘一鸣沉默片刻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克武心脏病突发,已经被送去了香港玛丽医院,如今还处于昏迷中。”

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如五雷轰顶:“怎么回事?”

刘一鸣道:“克武是跟一名女性谈话之时,突然心脏病发作,直接被送去了医院。”

“梅素兰?”我脑海里跳出那个双目已盲的老太太。

“据随行者说,她是在黄克武回到宾馆时出现的,两个人在大堂只交谈了几句,克武就病发了。”刘一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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