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哗啦”一声,一阵大雨从天而降,浇在了我们所有人头上。记者们猝不及防,纷纷尖叫起来。钟爱华本来精心抹弄的分头,被这片怪水浇得形象全无,一时间大为狼狈。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也被浇了个精湿。我摸了摸头发,发现这不是雨水,黏糊糊的,还有种难闻的气味,沾在头发上很难弄掉。
众人纷纷抬头,看到夜色晴朗,星月清晰,一丝乌云都没有,都大惑不解。这时一个女生从博士楼的三层探出头来,不紧不慢地对下面说:“请你们不要在楼下大声喧哗。这次只是营养液,下次就泼浓硫酸了。”
我一抬头,看到戴海燕正俯瞰着我们,镜片后的眼睛略带怒意,怀里还抱着一个脸盆。钟爱华也发现泼水的是戴海燕,他眯起眼睛,用手把额前的水抹了抹,大声道:“海燕,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戴海燕没搭理他,钟爱华伸开双臂,对那些记者道:“大家别在这里挤了,别扰乱学生和老师们休息,咱们出去慢慢聊,许愿老师已经现身,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嘛。”
他刻意为之的玩笑话让所有记者都笑起来,在我听来,却是一个威胁。我眉头紧皱,心想被这些狗仔队缠上,脱身怕是不容易了。就在这时,戴海燕又开口道:“许愿,你还不快上来睡觉?”
楼下一下子就安静了。钟爱华看准确地说,是瞪着我,露出一丝惊讶,再没了刚才的从容淡定。别说他,连我都傻在原地,那姑娘到底在说什么?
“你再不上来,以后就不要来了。”戴海燕扔下一句话,从窗台消失了。
我当机立断,拨开围在四周的记者们,朝博士楼走去。钟爱华思忖片刻,却没有出声阻拦。他站在原地,眼神闪动,一直目送着我进了楼。那些记者也没闲着,噼里啪啦闪光灯闪成一片。
我顺着楼梯一步步走上去,心中却忐忑不已。戴海燕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说那种话?而且还是当着记者的面。我估计,第二天各大报纸就会长篇累牍地报道什么打假英雄沉迷复旦香闺了。
我可没自恋到认为这姑娘突然对我发了花痴。
到了三楼戴海燕的寝室前,我敲了敲门,门开了。我看到她已经换了一身白底蓝格的睡衣,坐在椅子上,捧着一本书在读。在她脚边是一个脸盆,里面散发着和我头发一样的异味。旁边还有几个倒空了的化学药剂瓶。
“盥洗室在走廊那边,你去把头洗洗吧。”戴海燕头也不抬地说道,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培育植物用的营养液,主要成分是硫酸铵和过磷酸钙,没毒。”
我端着脸盆走到走廊尽头。这里分成男厕和女厕,但外头的水龙头是共用的,旁边还有一台热水机。我拿盆接了点热水,放在水龙头下,简单地冲洗了一下。盥洗室里总是有人来来往往,都是住在这里的博士生和讲师,我一个外人显得分外扎眼。我洗好以后,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钻回到戴海燕的房间,关门那一刹那,感觉背后有好几道好奇的目光扫视过来。
戴海燕仍旧在低头看书。我从窗户往外看去,钟爱华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有几个记者还在蹲守,不时抬起相机拍几张。我赶紧把窗户关上,拉上窗帘,然后觉得这样更暧昧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转过身来,局促不安地问道。
戴海燕淡淡道:“帮你?你误会了,我只是不喜欢吵闹罢了。”她把窗帘掀起一角,朝外面看了一眼,继续道,“我不知道楼下刚才发生了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不过我若是不管,你是不是明天就来不了了?”
“呃……是的。”我承认。药不然被追捕,我也被曝光在媒体的视野里,行动会受到极大的限制。
“我这个人最讨厌话说一半,中途而废。你如果明天来不了,那么干脆今晚一次说完吧。”
我设想过好几个戴海燕帮我解围的动机,但实在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我问她:“你就不怕别人风言风语?”戴海燕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这是个傻问题:“他们谈论我,与我何干?”
戴海燕把书合上,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我们快开始吧,别耽误我睡觉。等说完清明上河图的事,你去哪里,就跟我无关了。”
戴海燕是戴熙的嫡亲正房后人,只有她这里,才有可能知道戴熙关于清明上河图残本的线索。钟爱华机关算尽,废掉了我和药不然的行动力,却没算到戴海燕的古怪性格。所以现在我占据有利位置,而他只能站在楼下干着急。
只要戴海燕把戴熙的发现告诉我,让我搞清楚残卷的线索,就能抢回主动权,打乱百瑞莲的布置。
“好,好。”我坐回到那摞参考书上,把双手搁在膝盖上,双目平视,屏住呼吸,好似一个等待聆听教训的小孩子。戴海燕靠在沙发椅上,双手抱胸,睡衣下两条雪白的长腿伸得笔直,像是一只慵懒的波斯猫。外面的记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宿舍里竟是这么一番旖旎情景吧。
戴海燕开口道:“下午我证明的,是你在清明上河图流传版本上犯的愚蠢错误。现在我要说的是,你对这幅画本身,也根本没有什么了解。”
对她这种居高临下的论断,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因此保持着沉默,等她继续说。
“想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先来个小测试吧。我来问你,清明上河图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清明指的是农历清明节,上河是指上坟。这幅画的主题,是北宋汴梁市民过清明节时的汴河盛景。”我回答。
“错,大错特错。”戴海燕摇摇头。
“哪里不对?”我一愣。这可不是我信口胡诌的,无论是历史书还是艺术史的书里,都是这么解释的。戴海燕怎么又说大错特错呢?
戴海燕俯身下去,从那堆借自图书馆的文史参考书里翻了一下,拣出一本中国古典艺术精选。这本书开本很大,印刷也很精致,戴海燕很快翻到清明上河图的一页,这里把长卷截成了四段,平行印成对开,虽然不及鉴定照片那么清楚,但细节都还能勉强看到,算是目前市面上最清晰的版本。
她把画卷转向我面前,用右手食指的指甲划在长卷的最右侧。我注意到,她指的位置,上画着五头驴子,每头驴背上驮着两篓木炭,正被人牵着朝汴梁城走去。
古人看画,从右向左,这位于卷右的一段场景,相当于清明上河图的序幕。
“这……有啥问题?”
“已经指得这么明显了,你还看不出?”戴海燕讥讽道,“农历清明,已是晚春时节,马上就是立夏。宋人冬季用炭取暖,夏天运炭进城去做什么?”
“不一定是取暖,也可能是烧火做饭嘛。”我谨慎地解释道。
“好,你再看这里。”
戴海燕的指头划向画卷中间,这里的汴河两岸已经相当繁华,商铺兴盛,其中有几处酒家,酒幌飘扬,宾客云集,隐约可见几樽酒瓮大缸,画面精致而细腻。戴海燕点了点其中几点,我看到有三处酒幌上可以分辨出“新酒”二字,这大概就和现在的广告一样,标榜自己是新品。
“新酒的意思,就是用新熟的粮食酿成。无论你酿酒的原料是高粱、小麦、糯米或是大米,清明节这些作物都还没成熟,哪来的新酒上市?”戴海燕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这……”我一下子语塞了。这个姑娘不愧是学生物的,一般人都会从笔法、风格上来进行考证,她却独辟蹊径,从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提出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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