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老徐还身兼一部分监视我的职责。我悻悻地调转身子,回到碑前,继续敲打字口。这一敲打,就敲到了中午才全部敲完。我腰酸背疼地站起身来,打算吃饭,结果走进营房一看,老徐走了,留了张纸条。纸条上一笔漂亮的小楷,说他去市里一趟,让我自己做饭。

我拿着纸条,愣了一阵,这老徐不是看着我么?怎么就这么自顾自走啦?我走到他的书桌前,看到厚厚的一迭稿纸,上面全是抄录的碑文,以及围绕古碑的考据文字。一笔一画,字写得一丝不苟,写错的地方都用白纸贴住,相当用心。看得出来,老徐在这里花了大心思。旁边放的全是各种拓本碑帖,有些是影印件,有些是老徐自己的拓本,在右下角都写了时间地点编号和老徐自己的名字徐舒川。

我细细数了一下,这样的拓本得有大约两百多张,时间前后有七八年光景,心中不由得一凛。这些古碑要寻访,要拓,要考据,这都是要花大量时间的,他这些年只怕只扑在这件事上,没干过别的。

一个人隐居山林与世隔绝,一心一意地考钞古碑将近十年,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要知道,现在可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啊!谁会做这种没有经济效益也没意义的事?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老徐一个人在此地躬身伏案,独守孤灯。在这些古碑拓本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让人敬畏的精神,它和我昨夜在中山陵冥冥感受到的那种力量很相似,都是一种把自己彻底奉献给某种事业而散发出的强大意志。

我没有偷窥稿子里写的是什么,而是恭敬地退出他的“书房”,为自己把他错当成一个保安而羞愧。我相信,拥有这种决心和强大意志的人,别人无法束缚或控制。看来还是药不然说得对,老徐就是一个单纯到了极点的人,他根本不属于任何圈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现在稍微能理解药不然把我送来这里的用意了。

我看了一眼营房大门,最终还是没有迈出去。

中午我给自己随便炒了一个鸡蛋,草草吃完,然后回到了后院,站在石碑前。字口已经全部砸好,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正式拓墨了。我俯瞰碑面雪白的宣纸,努力把脑子里的杂念赶走,全神贯注在这一百多个汉字上头。

老徐早就把墨扑准备出来了。这是两个蒜头状的棉花包,外面包着两层丝绸,底略平。我用毛笔把墨水抹在瓷碟里,这是松烟墨,墨质很好,而且老徐还在里面加了半碗蛋清,所以闪闪发亮。我用拓包上好墨,互相揉搓,就很均匀了。然后我拿起其中一个,朝纸上扑去。

按照书上的说法,墨扑需要轻轻捶拓,先轻后重,反复刷上三四遍,直到黑亮如乌金,黑白分明,才算成了。可我很快就发现,这墨拓与滑冰一样,说起来简单,实际上难度可不小。我把拓包捏在手里,怎么拿怎么别扭,更别说去扑墨了。

书里还说拓墨要“先轻后重”,这就更让我为难了。什么算轻、什么算重?我拿着拓包一片片抹过去,不是过浅,就是成了一个大墨团。好不容易拓了一行,看上去却是墨道相杂,惨不忍睹。我想去补抹一下,一下又用大了劲,宣纸随之皱起来了,只得先捶平了再弄。我咬着牙好不容易拓完了一遍,低头一看,且不说施墨均匀与否,单看那些字都墨迹粗浅不一,根本不忍卒读。我仔细分析了一下,大概是上午我砸字口的时候不够认真,纸和碑面之间没有完全贴合,雕字的凹凸感无法显现,拓出来自然没法看。

我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用废了七八张宣纸,累得头晕眼花,一张都没弄出来。我这才知道,这门手艺看似容易,难度却比跳交谊舞都高。

快到傍晚的时候,老徐扛着一袋子大米回来了。他走到后院,我正忙得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老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俯身亲自演示了几下。人家这手艺,真可谓是举重若轻、行云流水,没见他胳膊怎么动,碑面已经涂上了一层厚薄均匀的黑墨,动作心旷神怡。

老徐搁下墨扑,淡淡地说了八个字:“不动手指,只用腕力。”我依言试了一次,效果果然不错。我正要俯身继续去擦,老徐却把我给拦住了。

“天色已晚,明天再说。”老徐说。

我们两个把东西收拾起来,搬回了屋子。饭菜已经煮好,白米饭加炒青菜,还有几块蘑菇。

我们俩蹲在灶台旁,一声不吭地把饭吃完了。我把碗搁下,抹了抹嘴,开口问了一个忍了很久的问题:“你在这里多久了?”

“八年。”老徐干巴巴地回答。

“就一直在拓碑?”

“是。”老徐拓碑时大墨泼洒,说起话来却是惜墨如金。

“为什么?”我斗胆问了这个问题。

老徐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因为碑就在那里。”

这个回答很有哲思,但实在是答非所问。他似乎在回避这个问题,我也不好去追问……于是我们两个在沉默中把饭吃完了。我主动提出洗碗,老徐也没谦让,转身进屋点亮煤油灯,开始写东西去了。我收拾完碗筷,觉得有点撑,躺不下来,就在屋子附近的林子里乱转。人这一闲下来,杂七杂八的思绪就重新涌上心头。我不知道烟烟在牢里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刘一鸣和五脉的状况如何,我这么缩在山里拓古碑,到底是修炼,还是逃避?无数的疑问重新浮现在我的心头。

我知道应该心无杂念,可这些不是杂念啊。

我在外头转了几圈,越转越心烦,有几次甚至有冲动干脆离开算了。可一想到钟爱华、戴鹤轩两张奸计得逞的脸,我终于还是忍住了自己幼稚的冲动,返回营房去。

我一进门,恰好看见老徐从书房走出来。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递给我几片丝绸和棉花:“做几个墨扑来。”我接过东西,先是一阵愕然,随即就想通了。棉花沾了墨就再也洗不干净了,所以一个墨扑只能拓一两块碑,属于消耗品,肯定得经常做新的。有我这个免费劳动力,老徐怎么会不用。

这墨扑看着简陋,做起来也没那么容易。丝绸和棉花质地不同,要把它们扎成一个蒜头形状,扑碑的那一面平宽如熨斗,丝绸和棉花之间要分出层次,以便让墨汁渗透均匀。这么一个简单的工具,我扎了半晚上,才算是勉强扎好了六把。一摸脑袋,一脑门子汗。

我拿去给老徐表功,老徐却不置可否,只让我搁到工具箱里,然后早点去睡觉。我一晚上都在跟墨扑较劲,确实是精疲力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脑子里再也没闪过其他“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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