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卫掌印都司丁公运,是位五六十岁的老者。
他身材矮面色黝黑。队列之中,魁梧的山东大汉刘镇藩挡在前面,让他根本看不见蜀世子朱平槿此时的表情。
不过,丁公运并没有把脑袋侧偏一下,把自己老脸轻佻地暴露在世子的视野中。
他微微颔首低头,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然而他的目光却呈三十度斜角掠过他的额头,穿过刘镇藩手臂与上衣间的缝隙,落在一双粗大的牛皮皂靴上。
这双皂靴并无任何出彩之处,它仿佛是随意搁在台阶上的物件,纹丝不动,没有展现出半点的生气。
少年?哪一个少年不是毛手毛脚的德行?哪一个少年能有这样沉稳的性子?
难怪在嘉定州就听到传言,蜀世子朱平槿少年老成,非同凡人!
川抚廖大亨乃持节钦使,位高权重。结果几个回合较量下来,竟然束手入毂,成了世子跟前撒欢摇尾的老狗
川按刘之勃向来以忠臣廉臣自诩,调门比谁都高,孝敬银子像土块一样扔出家门。现在又如何?听说已经喜滋滋地领了蜀王府的那个“待遇”,成了世子在重庆大打出手的帮佣!
风吹树摇,吾等武夫便随大流吧!只希望世子不会像廖大亨和刘士斗一般脑袋发热,要在建昌五卫所挖出两万所谓的“虎贲”来!
丁公运透过一双皮鞋窥视人心,他身旁的人却窝着一肚子的闷火在煎熬。
这位将领三十出头注一,中等个子。盔帽下的脸庞清秀儒雅,短袖外的手臂白皙细嫩。若论其相貌气质,此人既不像上阵搏命的领兵大将,也不像浪里穿梭的水军统领,反倒像书院里的先生、富绅家的公子。没有觐见名单的详细标注,谁能料想到此人便是朱平槿十分看重的川东水师参将曾英?
曾英从福建水师调入四川已有数年,驻节重庆铜锣峡。江上不比海上凶险,日子轻松许多。虽说川东时有流贼来回袭扰,但真正的江上战斗却少之又少。
崇祯十三年献贼大扰四川,水师船队奉命驰援长江之滨诸城池。
献贼在成都近郊的金堂县出其不意沿沱江转兵川南,袭破长江北岸的坚城泸州。嗣后又甩开于立石站设伏的官军,沿长江南北两岸回师,过井研,屠仁寿,夜袭成都,这是当年献贼入川后沿长江及其支流实施机动的唯一一次。
斯时曾英正统领水师屯兵重庆南北的长江和嘉陵江,掩护这座川东重镇,也掩护驻节重庆的督师杨嗣昌,根本来不及驰援泸州。
崇祯十四年冬,土暴子大举南出巴山,蜀世子携巡抚廖大亨亲征广安、合州,曾英奉命派出义子游击将军于大江率水师参战,在罗渡镇外的渠江江面一战建功。
此外,他的另一义子游击将军李占春从重庆涪州出兵,与从达州南下的冯如虎和丁显爵相向合击土暴子于垫江、梁山一带,同样颇有斩获。
这一时期,应该说曾英对蜀世子朱平槿是恭顺用命的。面对朱平槿通过于大江摇动的橄榄枝,曾英也曾十分动心。
然而,此后发生的两件事严重动摇了曾英加入护的决心。
其一,是忠州的秦良玉冷淡地打发了蜀王府的贺寿使节其二,便是蜀王府在重庆府对王应熊一党以及所谓“土豪劣绅”的残酷镇压!
水师与陆师天然的不同,在于陆师脚踏地面,而水师逐水而行。
陆师没有下顿的米,只好把住隘口,抢掠客商水师的地盘在江上,只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对商船和码头下手。
曾英是个聪明人。他深知如今的年月,敢下水跑船的商家大都有深厚的背景,抢掠商船养活儿郎是件风险高收益低的赔本买卖。于是乎,福建水师历练出来的曾英选择了水师养兵的不二法宝:军舰走私。
四川的盐茶马匹、湖广的大米棉布、土司的各类特产,通过他掌握的船只、士卒和关防,源源不断为川东水师带来丰厚的收益。
掌握了长江水道,还为曾英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丰厚人脉。重庆的士绅、湖广的藩王、川东鄂西的土司,谁都认识这位行事低调,急公好义的水师参将。兼之他冻龄一般的风流外貌,诗人一般的儒雅气质,为曾英在川东士绅圈子里赢得了“曾公子”的雅号。
然而曾英没想到,这种乱世里的舒心日子很快就因为护进驻川东而结束了。
川东盐场实施专卖,已经拿走了属于曾英的那份蛋糕
而蜀王府在重庆的动手,更是把曾英逼入了政治上的绝境。
因为若说哪位川军将领与重庆士绅的合作最密切,恐怕没有谁能超过曾英!
此番曾英率李占春、于大江、张天相、李定等将领和川东水师船队近六千人溯江而上,奉命围困眉州,并接受蜀世子朱平槿的“检阅”和整编。不是曾英突然脑袋开窍,而是形势不得已。
一场大镇反让重庆形势大变,断了他江上的生计
护水陆两路进军,占领夔门,重铸拦江铁索,一举截断了他东下湖广的最后退路
而于大江和李占春等亲信部下的苦苦相劝,又使他侥幸过关的心思占了上风。
就在前几天,曾英还在与手下人密商世子召见他时应该如何应答,但他万万没想到,甫一见面,这位骄傲的天之骄子除了与和尚谈经说法,便是一言不发,让他和一众将领立在烈日下站军姿!
注一:节自破山语录。
注二:出世法要,佛语,出自心地观经,意即解脱生死。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