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楼地下六层的小房间里,酒香四溢,刘开放抿了一口,放下杯子。

“这是先帝的藏酒,我记得他教我喝酒时就是用的这个,很久没喝到了,上回来琼州,他说已经没了,想不到你这儿还有。”

“也没多少了,今日是你来,权当是做个纪念吧。”

男子没有与他碰杯,自顾自地喝了下去,刘开放小口小口地喝着,等待对方先开口,果然男子两杯酒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

“你出生的时候,大汉已经如日中天,成为这个地球的主人,可是我很少看到咱们的父亲有过笑脸,只有你,你让他笑过。”

刘开放端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在他的心目中,先帝的笑脸可没有断过,无论是看着他还是他的母亲,都是那种慈祥的笑容,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地,为此他曾经很困惑,这样的一位帝王,为什么会被人称为“暴君”呢?

男子仿佛在自言自语:“你当然不会明白,因为那时候的大汉,已经不需要一个励精图志的君王了,咨议院成立后,平民可以参政议政,等于在国家每一个角落都安插了御史,这些御史不是由朝廷任命,而是本地百姓选出来的,三年一换,不为民众发声的,别想再得到百姓的支持,这等举措你觉得很平常吧,可是当年却付出了半个国家流血的代价,咱们的父亲用鲜血告诉民众,有些东西他如果不想给,谁也得不到。”

刘开放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尽管朝廷一直在试图抹杀那些年的痕迹,可又怎么能堵得住悠悠之口,何况遥远的辽东本就是个化外之地,管制也不如首都这么严,只是他听说的版本太多,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但是无论真假,都与眼前这位脱不得干系,男子说完这一句,却转了个口风。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吗?”

刘开放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凝神注视着他的眼睛,虽然如今显得十分苍老,可面目依稀有着先帝的影子,再加之继承自圣人的血脉,年青时一定是个俊美的皇子。

“有一天就在这里,他坐在你的位子上,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我的地球没了。”

男子的样子仿佛让他看到了父亲当天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落寞而孤寂。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大部分时候都是男子在喝在说,他除了当个听众就是为对方斟酒,有时候刘开放会恍惚地觉得,坐在对面的是自己的父亲,那些看似胡话的臆语,被他记在了心里,男子喝了很多也说了许多,就在刘开放以为他即将倒下时,男子却扶住他的肩膀,用极低的声音在耳边,说了一句让他毛骨悚然的话。

“小心,他们盯上你了,随时会下手,不,他们已经下手了。”

从铁门出来,将铁牌子还给看门的守兵,张溪渚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挨近了才发现,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酒气。

两人通过电梯回到地面车库,她自然坐到了驾驶室的位子,刘开放面无表情地在副驾上坐下,直到她点着火也没有说一句话。

“殿下,殿下?”

刘开放有些失神地看着她:“怎么了?”

“接下来咱们是不是回去?”

“喔,去军械署,今天会很忙,麻烦你了。”

“你客气了。”

张溪渚看得出来他不想说话,便发动车子驶出车库,刘开放双目无神地看着车外的后视镜,镜头里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跟在两个车位之后,挂着一个毫无特色的牌照。

位于琼州市区黎母山脚下的一处陵园,占地极广,汉白玉筑成的坊门上雕刻着“英烈祠”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随着城区的发展,对于要不要搬迁曾经引起过全国范围内的讨论,最终还是先帝一锤定音,据说他的原话是:“若是没有这些英灵相伴,琼州将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城市。”

可他自己却连一处山陵都没有建。

姜宁走过高大的门坊

,走过九九八十一级台阶,走过那一排排黑色的墓碑,走过那面长城造型的英烈墙,连头都没抬,因为有人告诉过他,曾经自己的名字也出现在上面。

两个守陵员跟在他的后头,按照惯例都是退伍的老兵,为了迁就这位老人的步子,他们都走得很慢,老人很顽固,即使一瘸一拐也不让他们搀扶,到了一个拐角处,姜宁停下脚步,一个老兵上前向右手边一指。

“老总的位子在那边,是先帝亲自安排的。”

姜宁默不作声地随他们走到一个墓碑前,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打,碑面已经显得有些残破,不过墓地周围打扫得十分干净,没有什么杂草留下,显然经常会有人前来扫墓。

从文字上看,这是一座夫妻合葬墓,当然与之合埋一处的并不是他的母亲,而另外一个女子,这位女子在收敛了他的父亲之后,吊死在自己的屋里,唯一的要求就是与他合葬,虽然姜宁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却听过这个故事,因此,他站在墓碑前,深深地弯下腰去,用本朝最隆重的仪式表达自己的敬意。

也包括了女子。

他站直身体,凝视着那些碑文上的字,里面的每一个字都与他姜宁无关,因为那会儿,他已经死了三十年,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一个亡灵在祭奠另一个亡灵,他突然有些想笑。

蹲下身体,姜宁在心里默默地说道:“爹,三十年了,你儿子也快入土了,咱们家总是惹祸,当年你最风光的时候,儿子没见着,如今人人都不敢提你的名字,都说先帝开恩,准你葬在这里,这他娘的是什么恩哪,分明就是羞辱啊,别急,儿子这就要来寻你了。”

在两个伴随老卒的眼中,从头到尾,这位老人都是一言不发,既没有点香烛摆祭品,也没有哭天抢地抹眼泪,走出陵园的时候,还很礼貌地同他们致谢,一瘸一拐地走下台阶,走完最后一级台阶,他微微觉得有些气喘,好不容易挺直了身体,突然看到通往大路的山道边上,一群男女定定地站在那里,为首的男子五十余岁,眉眼之间有几分父亲的样子。

姜宁背着手一步一步走过去,在男子身前站定,男男女女一共十多人,两个老的相差不远,最小的被女人抱在怀里,还不能落地,全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都姓姜?”

为首的男子点点头,后面的男女也是纷纷点头,他摆摆手说道:“你既然在这里等着,想必也知道,我就是姜宁。”

为首的男子答道:“我是姜平南,这是我婆娘,那是老三家的婆娘,几个小的,我家大郎、三郎、五郎,他家的两个儿子,女儿都出嫁了,孙子辈的几个,那是老大媳妇刚生的孙娃,还没满月呢。”

他每说一个,姜宁就点一下头,等他说完了,姜宁摸了摸娃娃的小手。

“没满月的娃抱出来做甚?老二,你家离得远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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