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扭头,一看那出声的人,竟是昨天春草莽撞出门撞上的外乡人。她连忙偏过头去看一边的略带迷茫的春草,暗叫不妙。
这丫头昨天失礼还没好好赔罪呢,懵懵懂懂的估计自己都没认住那人的相貌呢!
张氏不等他们俩反应,眼神一凝,赶紧带上笑意答道:“咱们村现在这个时候没有驴车了,平日里也不捎去孤山头的。”
“你应是昨天回来的那个石家老二坪哥儿吧?去孤山头祭祖吗?怎么石家嫂嫂也不跟着一块去?……”张氏扫了眼他手上提着的纸钱,又接着客套,顺带着些礼节性的问候,“……这丫头咱午家幺女想必你也记得,昨天冒冒失失的冒犯了还想你别和这小娃娃计较,我是她二嫂。”
石坪没想到这婶子和姑娘会是他昨天进村时遇到的人,想来这婶子应是极其疼爱这午家幺女了,不然怎会开口一大串都为了后边那个“别和小娃娃计较”铺垫,只求他别怪罪她呢?
为了让人家安心,石坪倒是一一答了,还表示不怪罪。
……
春草这才知道她昨天撞到的人是这个新回来的“本乡人”,不禁大窘,羞怯地红了脸跟在嫂子后头,不敢再说一句话。
她怎么知道嫂子愿意带着他同行呢!
石坪习惯地冷着一张脸,显得他原本正直的脸更为刚毅。三人走了一小段路后,又发现那个小姑娘面上一片通红,好似有些不适,便侧过头去试图温声问:“姑娘你可还好?”
“没……没事。”春草将自己本来就垂着的头埋得更低了,却在失神间没见着脚下的矮草里突起的石头,被绊了一下便往前头扑去。
眼见刚才因为那话转过头来的二嫂张氏就要被春草扑个正着,旁边的石坪这时候哪里会懂什么男女大防,一把揽过了春草的腰肢,再一把堪堪拉了下午家二嫂张氏。
春草的羞怯顿时便从石坪碰到的地方流向了身体的各个部位,活像一个刚刚煮好的红虾。
石坪这时也是无奈至极,他能如何?难不成要看着两个女人摔成一团结果他一个男人还在旁边袖手旁观?
只好也红着一张脸,一昧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在下行为唐突了,还望姑娘恕罪。”
春草憋着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就连颔首示意都没有,午家二嫂这才出来打圆场,笑着讲此事揭了过去,三人于是就这样继续出发。
面上带着忐忑不安的春草跟在他们后头,最后还是咬了咬牙,三步并作两步走跟到了石坪身旁,说道:“咱们一人一次扯平了!”
石坪低头看了看这面颊染上酡红,一双水润的眼眸里扑闪扑闪藏着几分嗔怪的春草,面上神色不改,却不动声色地压了压情绪。
只觉得这小姑娘虽话不多,确实是十分有趣。直觉告诉他这小姑娘绝对不是刚才那样的呆愣,后头那句像是赌气一样的“回礼”才能窥见她的一点灵动。
石坪知道她在说昨天,虽然明明两件都是她的不对,但他还是说:“好,扯平了。”无奈应允。
见石坪这样说了,春草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
一个时辰后,
春草对着眼前幽深的树林不禁心生敬畏,刚才一路上越过山脚下的丛林时,前头因与孤山头同道那边路会更为平坦,再加上有乡里人在这头砍伐树木,做柴火的也就更空旷点。
可后头人少走就没什么可下脚的地方了,越往里走就越是幽静。而石坪他人也因与她们目的不同早早分别。
在经过那片人迹罕至的丛林的时候,二嫂张氏还捡着些常见的药草同春草细细地讲了讲。
“茵陈草……”春草捻了捻手上的这一长着长长乱叶片的草药,若不是二嫂讲这东西是草药,春草还不知道从前她捡回家当柴火烧的玩意儿居然还能有妙用。
“咱们这回上山呢,就先让你采摘那几种我刚才同你讲过的草药,上了山之后就莫要……”春草她二嫂张氏低低地侧在她耳边讲,仔仔细细地给她讲了一通那些要项,确定了她懂了之后才往山上走。
春草望着入目的葳蕤繁盛,慢慢地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的巨石村子里正热火朝天地折腾着晚上的接风宴,可是那个真正要忙活的正主愣是没找着影子,乡里昨儿个没有看着人的乡亲兴致勃勃地来就是为了看个究竟的,倒是捞了个空。
再加上石家大嫂梁氏给好事的婆娘们放了话说自家二弟要娶亲,那来帮忙做酒席的人可就更多了。
“石家嫂嫂!大喜啊!”,“是啊是啊……”
其中就有错过昨日那热闹的午家老大媳妇儿,她倒不是来干活的,瞧那东张西望的眼珠子,心里头那算计众人也能猜到一二,毕竟来的人里有六七成也是怀着同样心思来的,也就心照不宣了。
不少家里头刚好有美娇娘,还待字闺中的妇人进了石家的门,左右看了看,除了那匹圈在院子里头的马之外,好像就没有多了别的什么值钱玩意儿似的,心里那退堂鼓就开始敲起来了。
有些大胆的便直接上去问了:“石家大嫂,你家老二就没别的带过来吗?”
石家大嫂梁氏面上笑容不改,回道:“没带呢,孤家寡人的哪知道这个啊,就只留了银子,说是他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缺些什么。”
这下可以安心了,只留“银子”二字就能把那群三姑六婆打的个七荤八素的,财不露白这才更有财啊。那些围在一团的妇人们脸上的笑容更多了几分真诚。
“是啊,那些男人们哪里懂这些玩意儿?”
“留着帮忙折腾这宴席的各位姐姐妹妹们,我这里……”
……
石坪一步步循着自己的记忆走向孤山头的石家祖坟,他还未来得及再见的父母,就葬在那里。
回想起昨日的坦白,
杳无音讯,挫骨扬灰……
石坪沉默着除去坟前碑石上的草,沉默着除下背上背着的祭祀用品,沉默着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将那袋纸钱点燃,沉默着淋上醇香的美酒,沉默着跪在坟前……
“傻小子,干嘛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赶过来的石家大哥坐到了石坪的旁边,伸手在他低垂的眸子那儿晃了晃,“别做出这个样来,咱爹娘会不高兴的。”
石家大哥虽是多年不见石坪了,可血缘至亲的感知却好像丝毫没减弱过,石坪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愣是让他看出一点一分叫“低落”的情绪来。
石坪并不搭话,于是石家大哥就维持着这么个坐姿,看似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絮絮叨叨地给他讲着那些叫做“从前”的回忆来:“你走的时候还小,能记……”
石坪挺直着腰,神情肃穆,却是在认认真真地听着自家哥哥的话,听他讲述那些他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的事情,听他讲述那些他从未参与过的经历,听他讲述家里人的思念,听他讲述天下动乱时候的担忧……
在石家大哥第二次提及村尾那个长得有点姿色的罗寡妇的时候,石坪终于说话了。
“大哥。”
“哟,可算回魂了,老爷子借你的酒给我喝两口。”说罢,石家大哥吧嗒两口舔了下嘴唇,提起那坛还没倒完的酒就是一个猛灌,喝了个痛快,还递了给一旁的二弟石坪。
石坪见着这快要见底的一小坛子酒,犹豫了下还是接了过来,在自家大哥炯炯有神的注视里尝了那么一小口。
极目远眺,好像在这个小小的孤山头尖上就能望见天下山河。
……
“大哥,离家多年期间我一直托人捎钱财回来,到了局势明朗之后的时间里,时不时还会带有信件,我原以为爹娘一直没原谅我才不愿回复,却没想到……”石坪摸了把烧剩下的黑灰,眼里透出寒意。
“这……”石家大哥提着那小坛子酒愣了一瞬,“我们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收到过你的信件!每次到咱们家手里的只有银子而已。”
石家大哥见石坪面上清晰可见的青筋以及攥得紧紧的拳头,立马放下了酒坛子,拍着石坪逐渐紧绷的肩膀,笑说:“不打紧,都过去了,那些银子也用在了正道上,我和你三弟娶亲,家里建新房子,爹娘治病,都是你的功劳,你莫要自责……”
石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打算说些什么来缓和下气氛,就又听见自家哥哥换了个语调欢快地说:
“现在最重要的是给你找个媳妇儿,赶紧生个大白胖子出来,咱家那几个都长大了一点都不好玩。老实说啊二弟,那村尾的罗寡妇长得是真的漂亮……”
石坪:“……”
村子里头热热闹闹地给石坪做了个接风宴,开了二十张桌子,上的肉和菜都是新鲜做的,鸡鸭并上猪肉,比过年的时候还要红火些。自此,就算是那些姑婆们虽觉着石坪年纪大了些,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寻着媒婆,塞了些钱财,给自家姑娘涂个好看些的画像。
午家老大媳妇儿杨氏和午家午氏自然是其中的一个例外了,她们知道自家幺妹春草和那个值钱的石家老二算是有了肌肤之亲,不过这件事还是得缓上一些日子再去和石家大嫂商讨的。
而石家老二不知道怎么的,先前答应着说是让家里头嫂嫂帮忙操办婚事,后头一过了接风宴没多久就说着不娶。
……
石家,
“大嫂,我是真不想耽误人家姑娘,你看我这年纪都能赶上人家闺女的爹了……”石坪寻了多日还是这套旧的说辞。
实际上,不想耽误别家姑娘是一部分的原因,实际上他还是想去查查当年那些旧事,究竟是谁刻意地扣下了他寄回来的东西。若果查出来的是他往日里得罪过的仇家,舔着刀背上血过的日子的他岂不是害了人家娇滴滴的姑娘吗?
“你甭同我讲这话!你看你三弟比你小上多少!就算是买一个媳妇儿你也给我赶紧成亲了再说!”
“大嫂,先不说那个年纪,”石坪无奈,接着灵光一闪,“你想想现在村子里头那些想嫁我的姑娘,是不是都冲着咱家那个接风宴来的?实不相瞒啊大嫂,我那银子全搭进那个接风宴里头了。哪里还有钱养媳妇儿生娃啊!”
“我看你是成日里跟你大哥混多了,先前一句话不蹦三词的,现在都能一套一套的,”石家大嫂自然是不吃他这套的,但心里却也担忧这事,忍不住摇头,“不打紧,你那成亲的钱咱俩家里凑凑不就有了!”
石家大哥坐在一边听着弟弟遭训,心里头正乐呵呢,谁知道一下就又讲到他头上来了,甩了梁氏一记白眼。
“大嫂……”
“长嫂如母可是你自个儿说的,总而言之,你必须得在今年给我成亲!”
石坪无法,挡不过自家大嫂的猛烈攻势,于是他先前说要搬离的大计便提上了日程,这几日均是日日往深山老林里跑,时不时便随手猎回去几只野味给石家人尝尝鲜。石坪悄悄地在山林里挑选着合适的地方,打算隐居于山林之中,却不曾把这些计划同石家人讲清楚。
……
那石家大嫂如今正烦着同她家老二以及各家姑婆周旋,想必心里怨气冲天,午家人还是有那个眼色不去讨人嫌。先前王家因那事来过人,结果还没挑明呢,外头就传起来王家混混与邻村的一个姑娘早有了私情还破了人家姑娘身子的事情来。
王家再无精力来讨午家的烦,春草因而免于遭受那王家祸害的事。
可平静下头是巨浪掀起的前兆,正被午家人虎视眈眈而不自知的春草,这些日子过得倒是挺滋润的了。
“自从上次王家的事情之后,不知怎么的他们那些人连农活都少支使我去做了。”春草拉着李小姑娘的手往她一贯采药的方向去,“也不知道他们是想做些什么。”
“那春草姐姐你岂不是可以逃出生天了?”李小姑娘好奇地拔下了路边的杂草,捻在手里胡乱挥动。
“我不知道,如今我也算是有挣银子的来路了,听我二嫂说我这些日子里攒下的药草能有六十多文钱呢!就算是他们要赶走走或是要把我卖了我也不怕了。”
春草带着李小姑娘的样子好像有了蓬勃生机,灵动又充满了希望。
……
正隐在枝干上潜伏着打猎的石坪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两个小丫头,手牵着手在丛林里奔走,裙袂随着动作翻飞,其中那个身量高一些的小姑娘背着虚虚放了半筐草药的背篓,那欢声笑语叽叽喳喳的,石坪竟然不觉得吵闹。
像只刚生出来的小鹿……
石坪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再抬眼望过去,两个小姑娘正往远处走去,那道目光不由自主地便追随着她们而游走了。他倚在树木庞大的枝干上,抬手碰了下薄唇,轻笑了一声。
石坪想着:“两个小丫头连一点防备都没有怎么就敢往这里头走了?”
眼看着她们要从他目力所至的地方消失,石坪眯了眯眼,还是一个纵跃,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
“春草姐姐,你知不知道最近村子里头的婶婶婆婆都在张罗着要嫁女儿的事啊?”李小姑娘摇摇春草的手,又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落叶与小的草垛。
春草乌黑明亮的双眸灵动一转,眼睛便被定在了树根旁的一株长的不起眼的墨绿色草上,松开了她的手,往那个角落走去,分神倒是听见了李小姑娘的话,说道:“怎么了?”
“你还记着先前那个石家二哥回来的事么?那些姐姐们都想着嫁了他能过上好日子,他听说是个挣了点钱要回来娶媳妇的人呢!”
春草将那株草连着根刨了出来,嘴上轻轻地吹了下那些沾着泥土,瞧见那洁白的根部心下大喜,连忙放下背篓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
“春草姐姐?”
春草从惊喜中醒过来,看见几步开外鼓起脸颊略有些气愤的小姑娘,连忙笑着回道:“我记着呢,不过人家为了钱财想要嫁那也是别人的事啊。”
耳力极好早早跟了上来的石坪听到春草这小姑娘这样说,眼里不觉划过赞赏。
“嘿嘿,我见过那个人,他又老,又不好看,我看他穿的衣服也不像是特别富贵的人家,哪里值得那么多姐姐去求着要嫁给他?”
春草闻言连忙上前去捂住李二丫这小丫头的嘴,朝她轻轻地摇摇头,眼里闪过不赞许的光亮,轻声道:“人不可貌相,以后不要这样在别人背后编排人家。”
石坪闻言,伸手折了一朵恰巧长在他身边的扶桑花,运气将那抹火红送到了两个小姑娘的头顶上,再任由它自己掉落到春草面前。
无声地笑了笑:“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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