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年放下食物,认真回答,“讲到不寐帖和祈天德稿的比较。”
“对,看我这记性!”冯老太太用手帕擦了擦唇角的茶渍,悠然道,“你眼里,祈天德稿好在哪里?”
余年组织好措辞才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民族的历史追溯起来,实在很长。可认真翻阅,会发现,这些历史,是王侯的历史,是将相的历史,却唯独不是平民百姓的历史。每一个人都是一粒沙,但记录历史的人,视角或横或纵,都放得极高,或关天下兴亡,或关百代得失,而社会最底层的人,总是会被忽略不见。”
冯老太太听得认真,“你继续说。”
余年手指握着茶杯,“但祈天德稿不是这样。天德年间,盛世被一朝倾覆,叛军举旗,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当时,燎城太守奉拙誓死守城,绝不降敌,全城百姓,誓与城池共存亡。
被围困的第十二天,几个中乱箭身死的底层士兵被抬回来,奉拙正好见此情景,悲愤交加,写下了这幅字,祈求上天施与恩德,与苍生黎民以太平。在稿中,他郑重写下了这几个士兵的名字,并痛诉,江山血染,王权更迭,苦的是百姓。”
喝了一口温茶,余年接着道,“一卷残纸,就算笔划优美无比,也不过是残纸,侥幸留存千年。上面倾注的思想,情绪,血泪,历史,才是历千年而不掩其微芒的原因所在。”
室内静下来,好一会儿,冯老太太才问余年,“吃好了吗?”
余年点头,“吃好了。”
冯老太太起身,“跟老太太我在附近走走?”
余年连忙跟着起身,“好的。”
在街心小公园散了会儿步,又去一家面包房买了面包,一路上,聊了不少余年小时候的事。等天色擦黑,重新回到家里,冯老太太在沙发坐下,问余年,“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吧?”
“知道的,小时候外公曾经提起过,津城冯家,家风清正,经数代而不衰。”
“你很聪明,那应该能猜到我的目的了吧?”
坐到冯老太太对面,余年点点头,“是的。”
像是想到了什么,冯老太太语气和缓,带着些怀念,“我少时,正是家族鼎盛,自小锦衣玉食,后来还嫁得门当户对的心上人。他英年早逝,临走前让我好好活下去,我便孤身一人,独活至今。今年,我愈发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说不定哪天就会一睡不醒。”
余年专注听着。
“我出嫁时,父亲疼爱我,将家藏祈天德稿给我,做了嫁妆。它陪了我大半个世纪,我没有后代,也不想随便将它交到谁的手上。”冯老太太看向余年,目光慈爱,“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又是由修宁先生教导,所以,我想把东西交给你。不管你是烧了也好,传家也好,捐了也好,我身死后,悉由你做主。”
余年惊讶。他猜测过冯老太太的意图,却没想到,对方会将价值数亿的祈天德稿送给自己!
见余年有话要说的模样,冯老太太先一步打断他,“不用说钱,钱我有很多,就算我再活十年,也够了。”她微笑,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是极优雅的坐姿,
“我幼时在祖父膝头聆训,他老人家曾说,文明不是大而宽泛的概念,而是由这些书卷瓷片简牍一点点拼接起来的。祈天德稿陪我在外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余年没再推辞,而是恭恭敬敬地起身,朝冯老太太鞠了一躬。
冯老太太端坐在沙发上,受了这一礼。
到拍杂志的封面时,孟远拿手在余年眼前晃了晃,“怎么回事,是太累了吗?这两天怎么总发呆?”
余年回过神,“没事,只是在想事情。”
孟远没多问,小声提醒余年,“给你拍封面的摄影师,才华横溢是真,十九岁就拿了一堆国际大奖。但孤傲、不好相处也是真的,怎么说,就是等级观念极重!”
余年没懂,“等级观念?”
“对,时尚圈儿里纠葛多得很,也不知道他评判等级是个什么,反正,要是遭到刁难,忍忍,这里不是我们的主场。”
“好,我明白的。”
今年的大流行趋势是复古,策划的,也是贵族复古风。要求余年换上一身上世纪的骑装,在树林里骑马。
不过还真让孟远说中了,余年上马下马数次,大腿内侧磨得发疼,一个上午过去了,一张照片都没拍出来。
余年见摄影师在和灯光师说话,思忖两秒,让施柔把自己的手机拿过来。确保对方能听见自己说话,余年这才打电话给梅塞导演,每个词都发音清晰,“梅塞先生,抱歉打扰了,我想找您确定一下,斯里曼先生的沙龙是在二号晚上七点对吗?”
斯里曼的时尚沙龙,每次只会邀请十一个人,到自己家的客厅里聚会聊天,是时尚圈中无数人都想一脚跨入的地方。
在他说出“斯里曼”这个名字时,摄影师明显朝他的位置看了一眼。
余年噙着笑,继续讲电话。接下来,效果可谓立竿见影,拍摄进度开始变得流畅且迅速,下午三点半就收了工。
等没了外人,孟远啧啧两声,“机智还是年年机智!你怎么想到的?”
余年解释,“其实很简单,这个摄影师才华极好,所以对待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我,他必然会层层观察考量,所以拍摄进度才会这么慢,并不是刻意刁难。
但我只需要让他知道,他认可的所在行业的顶尖人物是认可我的,那么,他就会下意识地认同我。”
“所以后面就拍得很快了?”
“对,而且我看了,效果很好,他说会做成黑白色调,让我等成片。”余年说着,“嘶”了一声,凉气吸进嘴里,“上马下马,腿应该磨破皮了。”
余年没跟孟远一起回酒店,而是在保镖的护送下,去了谢游那里。他刚坐下没一会儿,谢游就回来了。
余年惊讶,“今天这么早?”
谢游路走得很急,还微微有些喘,“你受伤了。”
余年坐着没敢动,“嗯,拍摄时骑马,磨破皮了。”
谢游神情可见地紧张起来,“我帮你上药!”
余年笑意盈眼,“好啊。”
不过等发现,伤处竟然是在大腿内侧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谢游手心都发了烫。但看着手里拿着的药和棉签,他抿唇,屏住呼吸,“年年,你、你把腿分开。”
余年照做,笔直的双腿分开,露出了大腿内侧的伤处。被反复摩擦的位置已经破了皮,还渗着血丝。
骤然间,谢游捏紧了手里的棉签。
等缓了呼吸,谢游才半跪在地毯上,垂着眼睫凑近,控制住力道,轻轻地将伤药涂在了余年腿侧的伤处,一边小心问,“年年,疼吗?”
发觉姿势太过暧昧,空气里的氧气都稀缺起来,余年偏过头,闭着眼睛回答,“不疼。”嗓音有些自己都没发觉的微哑。
将伤药涂好,谢游额头已经布了一层薄汗。他仓促起身,没敢再看余年,“我去一趟洗手间!”
走了两步,谢游返回来,下定决心一样,单膝跪在地毯上,凑过去亲了一下余年光洁的膝盖,这才又匆匆离开。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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