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出生就含着金汤匙享受一切美好,有人却出生即低于尘埃,渡过苦涩懵懂的童年,被生活的尖刺追逐鞭打着,不得不长大。

阮轲即是后者。

于阮轲而言童年是灰色的。

狭窄阴暗的家昏黄摇晃的灯与嗜赌如命的父亲和出轨母亲,组成了他的家庭。

他被丢在中间小小一个跌跌撞撞,茫然无措地左看右看,父母却都背对着他愈走愈远,留他一人在原地。

他不是婚姻与爱情的结晶只是父母一时兴起做爱时懒得戴避孕套的意外产物这话是他爸爸喝醉后指着他的鼻子骂时说的。

自卑懦弱,阴沉一个不好的家庭,给予了他所有不讨人喜欢的性格。

总是冒出片片雪花,需要使劲拍一拍才能清晰起来的电视里承载着他羞于启齿从来不敢和人说起的梦。

那些璀璨的灯光华美的服饰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都不是他向往的,他的目光被电视上那些演绎着各种人生的演员抓住了。

他看到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奔走于各地,演绎着不同的角色。

那给了他脱离这个泥沼的勇气和希冀。

阮轲经常会在写完作业后,偷偷打开电视其实也不用怎么小心,父母从不管他,爸爸喜欢出去打麻将,几天不回来,回来也是满身酒气,倒头就睡。妈妈夜不归宿,偶尔撞上已经毫无感情了的丈夫,也只会吵架。

两人像暴怒的狮子,咆哮着砸完东西,一个回麻将馆继续打麻将,另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去会情夫,偶尔还会将躲到墙角的阮轲拎出来,挑着刺揍一顿骂一顿。

他的视线跟随着电视上的小童星,总是想,这个孩子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没有爸爸妈妈管呢?

不然怎么会让他天天这么忙呀。

可看着电视上那张讨喜可爱的、玉雪团团的脸,他又觉得,怎么会呢?这么好看的哥哥,他的爸爸妈妈一定很疼他。

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阮轲总是在观摩着电视上那些演员的神态语气,反反复复地学着他们的神态,轻若蚊呐地说几句台词,生怕人听见,又紧张地闭上嘴。

他一个人对着镜子偷偷地练,偷偷地乐。

在学校里,阮轲依旧是个不讨喜的孩子,长期没打理的头发遮住眼,畏手畏脚的,活得小心翼翼,说话不敢大声,总是在努力掩饰过短的衣服裤子,内心惶惶不安。

他努力读书,心里揣着个当演员的梦可惜中考结束,他犹犹豫豫地问了对他很好的班主任,才知道学艺术的学费昂贵。醉醺醺的父亲肯掏钱让他读高中,还是因为他成绩优异,班主任不忍,亲自登门好说歹说,用奖学金、贫困补助等劝诱,才劝住了想让他去打工养家的赌鬼。

他心有不甘,可只能沉默,愈发拼命地学习。

只要学习,只要考个好学校,等未来有出息了,赚了大钱,他也可以演戏。

他也可以站在镜头前,就像他一直关注的那个小演员一样,说不定有一天还可以和他面对面地说句话……他可以的。

阮轲是在开学那天见到江眠的。

江家出了名的有钱,年年给学校赞助,江大少爷是家里的独苗苗,从来都是横着走,刚开学就因为在学校后巷跟人打架,被逮到台上念检讨。

大礼堂里灯光晃眼,阮轲眯着眼看着台上那个骄纵的少爷,听说他和自己一个班,心里默默决定离他远点。

可惜阮轲向来运气很背。

江眠恰好坐到了他后桌,好在大少爷眼高于顶,上课呼呼就睡,下课则呼朋引伴地跑出去玩儿,他的存在感又弱,一时相安无事。

阮轲认真上课,认真写作业,认真地规划着自己可能说出去就会被人耻笑的人生。

同桌方好问是个头发卷卷、非常机灵的少年,对阮轲很友好,接触久了,就算他不说,也看出他家条件不好,但从不主动说出口,见阮轲太瘦,常常带点零食或家里做的点心吃食过来,也不是送给他,而是和他一起分享,给他理由去尝。

江眠第一次注意到阮轲,是因为期中测试,阮轲拿下了年纪前三、班级第一。

成绩烂到没边的江大少爷下课头一次没冲出去,抱着手靠着椅背,重重地踹了脚前面的椅子:“你叫阮轲?”

他的态度轻慢极了,挑剔的目光从前面惊慌转过来的阮轲身上掠过,遮住眼睛的刘海、明显缝了又补的校服领口,寒酸瑟缩,江大少爷哪儿注意过这种底层小孩儿,愣了下,心里稍有不屑,扬了扬下巴:“你成绩不错,以后我的作业你包了吧,要多少钱你说。”

阮轲没多少惊讶,只是听到最后一句时,自尊却被严重挫伤了。

江眠像是在打发一个乞丐,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之色。

钱。

父母为了这个字争论不休,他也因为这个字受尽人的鄙夷冷眼。

阮轲抿了抿唇,半晌才轻声道:“不要你的钱。”

“哟,蚊子哼哼呢?”江眠反而生了兴致,站起来随手一掀他的刘海,调笑着道,“再说两句我听听?”

总是遮着眼的刘海被掀开,露出的那双眼睛形状很漂亮,眼尾上扬,澄澈明亮,整张脸顿时显得非常清秀,江眠愣了愣,从那张脸上看到了羞愤的怒意,一时讪讪,觉得有点自讨没趣,收回手,吹着口哨一路和人打着招呼出去了。

自此阮轲包了江眠的作业,被迫成了他的跟班跑腿。

江眠到哪儿都是前拥后簇,一堆人围着,想吃什么了塞钱就让阮轲去买,想出去转转了一把拽起阮轲就走,从不管他在做什么。阮轲心中有怒,但不敢反抗,只能揣着单词本,江眠在哪儿玩,他就站得远远的默默背单词。

方好问和江眠有点远亲关系,可惜也劝不了江眠放过他,只能私底下含蓄地劝阮轲收下江眠的钱。江眠玩心大气焰大,不过人没那么坏,都是被家里宠出来的。

阮轲只是摇头。

这种富家子弟,只要一句话,就会毁了他的人生。

他讨厌、畏惧着江眠,不敢惹他有半点不开心。

阮轲的不反抗让江眠越来越过火,直到期末考试,他让阮轲给他递答案家里下通牒,考不上年级前两百就没收零花钱。

无论是跑腿、做作业还是递答案,阮轲初中都做过,因此听话做了。

只是这次不走运,校长巡视考场,他们被逮了个正着。

一场考试作弊而已,江眠没什么所谓,在校长严厉的目光与诘问里,正想张口揽下来,阮轲忽然举起手,低着头,声音很轻:“校长,是我,我提出的。”

阮轲成绩优异,家境不好,校长是知道的,他的一通诘问都是给江眠的,没想到阮轲竟然主动站了出来。

江眠愣了愣,心想他是护着我吗,生出点别样的感觉。

阮轲承认之后没再说过话。

这也是他的处世经验。

初中时他被迫帮人作弊被发现,没有站出来承认,老师让他回去考试,骂了那几人一顿,回头他被堵在学校后巷里,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身上的青肿半个月都没消。

那些人都敢如此,江眠呢?

他恐惧极了。

寒假的到临对于阮轲来说不算什么好事。

赌徒父亲给他交了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就没再管过他,反而旁敲侧击起他的奖学金和补助去向,眼里是熟悉的贪婪的光。

阮轲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儿,反而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那个眼神看得他不寒而栗,他被迫给出了部分补助金,随即借着方好问的关系找到了份寒假工,在一家餐馆里端盘子,一个寒假就能赚到下学期的生活费,其他的钱偷偷存起来,攒大学的学费。

他对高考与大学充满了期望,那场考试可以帮助他远离这座城市和那个家,再忙碌心里也是开心的。

谁知打了几天工,居然遇到江眠带朋友来这家餐馆吃饭。

江眠一眼看到他,惊讶中掺杂着点喜悦。阮轲没有手机,他也不知道阮轲家住哪儿,一放假就失去了联系,都还没对阮轲的“守护行为”作出奖励。

阮轲和他相反,一看到他,脸色就白了。

偏偏大少爷就盯上他了,直接过来把他拽走,硬要拉他吃顿饭,同行的朋友嬉嬉笑笑的,不住打量阮轲:“江大少什么时候下凡历劫交了这么个朋友啊?”

言语间满是对一身寒酸、畏手畏脚的阮轲的嘲讽。

江眠也觉得拉着这么个寒酸的人太掉价,上下打量阮轲,让这几个人在这儿吃着,拉着阮轲就往外走。

江眠发育早,身高腿长,力气又大,阮轲反抗不了,声音又小,拼命反抗也没成功,踉踉跄跄地跟着他,江眠还在前面教训:“你爸妈怎么管你的?快过年了还不买身鲜亮点的衣服,方好问说你家穷,没道理穷成这样吧。上回考试的事算我欠你的,带你去买几身衣服换个发型,以后就别穿成这样了,跟在少爷身边也太寒酸了……”

半晌没听到阮轲吭声。

他回过头,风吹开阮轲的刘海,他看到那双澄澈的眸子里含满泪水,摇摇欲坠,咬着牙痛恨似的看着他。

江眠被那泪光一刺,下意识地缩回手,手足无措:“哎哎,你哭什么啊,我又没欺负你。”

附近有人看过来,江眠尴尬极了。阮轲终究是没让眼泪掉下来,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过去了就好,忍忍就行,不要哭,不能哭,半晌才开口:“我回去了。”

然后他转身回了餐馆,给老板弯腰道歉,因为擅离职守,被罚了点工资。

江大少不懂民间疾苦,哪儿知道掉到地上的、他连看一眼都没兴趣的几十块钱几百块钱,对阮轲有多重要。

不过阮轲那将坠未坠的泪水让他心里充满震撼,反复在心底重现,开学回来后,态度也收住了许多,不再对阮轲呼来喝去的。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总想逗阮轲哭一哭,却又不想让阮轲真的哭。偶尔会偷偷问方好问阮轲喜欢什么,然后买下一大堆,继续用施舍般的态度递过去。

阮轲不冷不热的,每每道完谢,趁着江眠不注意就递给方好问,或者直接扔进垃圾桶。

江眠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郁闷极了,拽着方好问的领口问:“你是不是在骗我?阮轲压根不喜欢啊。”

方好问面上讨好地笑,心里腹诽:就你那态度,人阮轲没把东西砸你脸上都是脾气好。

阮轲小跟班的身份在高二即将进入下学期时终止。

江眠转学了。

谁也没通知,连方好问都没听说,过了好几天见他没来上学,一打听才知道。

小卷毛挠挠头,对阮轲道:“挺好,以后没人压榨你了。”

阮轲笑了笑,继续做他的习题。

方程式,函数,德摩根定律,英语单词,背诵全文,化学元素,物理……他要操心的东西太多了,江眠只是在他之上的一条平行线,两人不在一个世界,以后不会再有交集。

高中日子流逝极快,其他学生对高考畏惧又紧张,只有阮轲掰着指头算日子,离他脱离那个狭小的家还有多久。

他多想像电视上的沈棠那样,可以拥有演绎另一个人生的能力。

可命运总是在苛待他。

高考前夕,总是争吵不休的父母离了婚,他被判给父亲。

好在即将高考,他对未来充满期望,考完第一科,他有预感自己能拿到个非常不错的分数,走出考场时,脚步都是轻快的。

然而走出来迎接到的第一个消息,却是父亲车祸死亡。

母亲已经跟着情夫跑了,联系不到,他没有其他亲戚,浑浑噩噩地在邻居的帮助下给父亲办了葬礼,接下来的考试都没去。

他期盼了多年的高考与大学与自己失之交臂,辛苦攒下的钱只够给这个男人办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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