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女镇的名字有个由来。

据说,上古时期,镇上有一余姓老汉之女,相貌丑陋,体壮如男,长到及笄,竟高如山丘,宛如山怪。当时,海上风浪遮天,镇上民不聊生,百姓每三年都要挑选一个少女祭海,以求龙王保佑出海的渔船。余女自荐祭海,镇上百姓打造一艘周天大船将她载到海上,连船带人沉入了海底。不料七七四十九日后,海上忽生巨震,一座岛屿从海底升起,形如周天大船,中间有道海峡,海岛与峡湾挡住了英州港,从此港口风平浪静,灾事甚少。镇上的百姓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余女是海上的山神,自愿献祭凡身,以保一方平安。于是,百姓将岛屿和峡湾取名周山,将小镇取名为余女镇。从此,英州的渔民出海从不拜龙王,家家户户皆拜山神余女,镇上建有山神娘娘庙,香火鼎盛,千年不衰。

时值傍晚,岸上无一行人,一队兵马跪在堤边,正是北燕使节团一行。

“恭迎陛下!”大使华鸿道和副使陈镇率众臣面江高呼。

元修负手立在船首,问道:“战事如何?”

华鸿道垂首禀道:“启禀陛下,我军叫战两日,南兴海师一直按兵不动,大帅魏卓之似乎看穿了我们的意图,一直在养精蓄锐。所幸近日海上大雾频生,陈将军今晨已传信军中,命我海师将士日落时分全力攻打南兴舰船,助使船趁战乱和雾色驶过峡湾。使船现已停靠在入海口,只待陛下登船!”

元修听着华鸿道的回禀,目光却落在陈镇身上。

陈镇意会,默不作声地将密奏取出呈过头顶,一名侍卫上岸接过密奏呈至船头,元修打开一看,眉峰压了压。

堤上静悄悄的,这封密奏是由沿途探听到的消息汇总而成的,谁也猜不出是哪一条令皇上这般神色。

陈镇看了眼被晚霞染红的江面,说道:“就快日落了,还请陛下更衣登岸。”

说罢,两名使臣从陈镇身后行出,手捧帝后华服,躬身而拜。

元修瞥了眼凤冠,目光落在密奏上,忽然将掌心一握,一把齑粉散入江中,他转身而回,风动衣袂,墨发扬起,江影忽如墨色一泼。

两名侍卫上岸将喜服捧进了船舱,片刻后,元修走出舱室,打开了暮青的房门。

暮青正闭目养神,听见声响睁眼看去,只见一人立在门口,江风荡着衣袂,华袖拢着霞辉,金冠玉带,气度雍华。

阿欢……

暮青有一刹那的恍惚,却又在一刹那里夺回理智,看向了来人手中端着的凤冠袆服。那是北燕皇后最高形制的礼服,是祭祖、登朝、册封和大婚的吉服。

元修走进屋里,自当年卸甲,多年来他从未碰过红袍,今日喜服加身,却不能扫除他眉宇间的郁气。他将冠服放到了桌上,说道:“靠岸了,更衣吧。”

暮青不看那凤冠袆服,只看着人,问道:“有洛都的消息吗?”

“没有。这一路上,大图有多乱你也看见了,消息很难往来。”元修神情自若地说罢,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子,堤上的情形尽入眼帘,他道,“陈镇等人已在岸上候着了,他们从洛都出来,应该有听到一些消息,登船之后叫他们来拜见你,你有何事要问,问就是了。”

身后许久没有回音,元修回身看去,见暮青正望着滔滔江水出神,仿佛察觉出他的目光,她冷冷地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元修眉头微锁,欲言又止,却终把话咽了下去,大步出了舱室。

房门一关上,暮青眼中的神采便忽然一凛,毫无方才的恍惚涣散之色。她起身关上窗子,回头看向了凤冠。冠上之龙凤以金丝穿缠而成,饰以珠花、云叶及博鬓,其形庄重,其工精美,花丝、镶嵌、錾雕、点翠、穿系,可谓穷极匠作工艺。

暮青捧起凤冠端量了起来,只见凤身点翠,凤口衔珠,凤目嵌以血红宝石,整顶凤冠上的宝石珠翠有数千计,捧在手中沉甸甸的。她摇了摇冠上的龙凤宝钗,目光一动凤冠宝饰繁多,不可能由一位匠人独立制成,那么,采用整体雕嵌的可能性就很小,最可能的就是将各部件单独制就,而后插嵌而成。

她将凤冠放回桌上,逐一摇了摇冠上的簪钗博鬓,珠光宝气在眼底辉映着,仿佛寒潭之下忽现剑光,杀意凛然。

片刻后,暮青拿起凤袍披在了身上。

当她打开房门走出去时,元修正负手立在船首,他闻声回头,见落霞沉江,暮青面江而立,大风荡飏而来,凤袖凌空扬去,一江秋水忽如万里彤云,排排小舟胜似九天宫阙,初见她时那被泥血糊住的眉眼,而今凤冠作衬,气势凌云。遥想当初,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和她会有这一日的。

元修深深地看了暮青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记在心里。

这时,岸上传来山呼,“臣等恭迎皇上、皇后娘娘!”

暮青转身走向堤岸,凤口衔着的宝串一扫,晚霞照在凤冠上,瑞凤腾云,宝光夺目。她径自上了岸,皇后袆服在堤上铺开,金凤翚雉彩羽齐绽,所到之处群臣跪避,无人敢拦。

暮青过了堤岸,出了柳林,上了长街,只见街上无一行人,铺子门窗紧闭。镇上房屋低矮,皆是岩石所砌,放眼望去,石屋在晚霞下泛着青幽色,仿佛一座被遗弃了多年的镇子,不见人迹炊烟。

“别看了,你的消息一定早就传到洛都朝中了,大图再乱,使节离京,沿途也定有探子跟着。陈镇等人直奔余女镇而来,使船也早就开过来了,洛都朝廷若有心救你,此刻大军早就该把镇子给围了。他们希望你能顺利出海,希望燕兴两国因此开战,以保大图苟延残喘之机。”元修走到暮青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定在了远方的城门上,“你的侍卫军也没来,你应该能猜出他们为何没来。”

暮青默默地望着城门,晚霞似火,烧红了城门,也烧红了她的眼眸,“他们没来,我反倒欣慰。”

可他们没来,说明大哥是真出事了,那夜宫中一别……竟是诀别吗?

元修看着暮青的神情,不知是恼,还是心疼,皱着眉道:“你就死撑吧!就算他们是为了保住你在鄂族的心血,那也是舍弃了你,与大图朝廷何异?你醒醒吧!他们称你一声主子,那是他们真正的主子恩准的,他们守护鄂族并不只是为了守护你的心血,也是在助他们真正的主子开疆拓土!大图复国的这几年,能够两族相安、不动干戈,你居功甚伟,可到头来呢?巫瑾为了他娘舍弃了你,大图朝臣为了国业舍弃了你,就连神甲军都为了鄂族的利益舍弃了你,这就是你所得到的。”

暮青沉默以对,凤冠沐着霞辉,似有千钧之重,她却在长街上立得笔直,孤清傲然,坚韧不折。

元修的语气忍不住和缓了些,“我知道你不在意自身得失,可你在意的事在大燕也可以做,而我绝不会舍弃你。阿青,跟我走吧,此地不值得你留恋。”

暮青不搭话,依旧望着城门。自从得知巫瑾遇刺,她就越发寡言,除了询问洛都的消息,一路上甚少吭声。

“好!你要等,我就陪你等!”元修说罢,当街盘膝一坐,大红龙袍随风荡开,大有当年之风。

“陛下!”使节团众臣吓了一跳,纷纷望向城门,夕阳已被门楼所遮,唯剩余晖万丈,至多再有两刻的时辰就要落山了。

华鸿道刚想上前,瞥见陈镇镇定的神色,心里打了个突,刚迈出的脚不由收了回来。他看了眼元修的背影,正琢磨时,忽听一道枯老的声音传来!

“不用等了,老婆子在此等候多日了!”话音自长街上空而来,似天降雷音,震得堤岸柳动,众人耳鸣目眩。

“护驾!”华鸿道强压住内腑翻涌的血气,大喊一声,却见层云叠染,霞光刺目,天上不见人影,唯有堤边的柳丝随风荡着,万条丝影纠缠如蛇。

杀气似虚还实,从四面涌来!

元修坐在街上冷笑一声,人未起,袖一扬,寒光弹去,飞扬的柳丝无声齐断!

侍卫们立刻寒鸦般向堤边掠去,晚霞的余晖被成片的人影一挡,又忽然裂开一线,残肢鲜血后现出半张烧疤老脸,梅姑狰狞一笑,迎着血雨从侍卫们的尸体中杀出,五指成爪,带着腥风,直逼元修咽喉!

元修挥臂一扫,势如拔剑,手中无剑,却逼得梅姑的血爪猛然一收,凌空踢开半截尸身,借力一旋!

半空中忽有电光四绽,血泼到使节团众臣脚下,众臣一边后退,一边高呼护驾。

此番出使大图,随船而至的卫军有三千余众,此刻已登岸赶来,奈何元修四周罡风霸烈,一干侍卫都近身不得,护卫军只能穿街过巷,将长街前后团团围住,几番尝试,皆难以杀入。

元修身旁,唯有暮青半步不退,她迎着罡风,任血雨污打红妆,风刀撕扯裙袖,丈许凤摆随风荡起,似滔滔红河水,要将她扯入吞噬,她却铁石般立住,宁肯在这罡风里骨肉成泥,也不肯随风摇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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