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康四年秋,庆州发一大案,一队前往两国边境贩丝的商人在途中被匪盗所杀,财物被抢劫一空。命案发生在丝茶之路上,一经传出,两国商队无不自危,暮青震怒,亲自督办此案,当她赶到庆州,看见官府依旧一个幸存者的口述画出的匪盗画像时,即刻命人将那画像从城门口揭了下来。
“嫌犯画像如此写意,怕是人从你府衙门前走过去,你都未必认得出!”暮青一进州衙就将画像拍在了刺史的案头上,命人立刻去传那幸存者前来,并准备一张厚皮纸,一根细木炭和一块干馒头。
纸必然是用来画像的,可官府画像用的多是普通的黄白麻纸,庆州刺史一头雾水,实在猜不透暮青为何要用厚皮纸,更不知细木炭和干馒头有何用处,但执政之令,谁也不敢迁延,刺史急忙命人置办。
很快的,人传来了公堂,东西也都备齐了。
那商队的幸存者见坐堂之人竟是神女殿下,紧张到口齿不清。
暮青道:“此乃大案,性质恶劣,唯有尽早抓获那伙匪贼,才能使商路安定,使其他商队免遭其害。本宫传你到堂不是因为怀疑你与匪贼暗通,而是此前官府的画像不甚清晰,本宫希望你再回忆一下那匪首的模样。”
此话听着是安抚之言,实则意在试探。
那幸存者只是哦了一声,木讷地点了点头。
暮青见其神态,排除了此人暗通匪贼的嫌疑,于是开始一边问一边画像。
呼延查烈陪在暮青身旁,刺史和崔远立在暮青身后,见她铺纸于案上,弃笔弃墨,以炭为笔,一边询问一边在纸上作画。她初时下笔极轻,所问之言极尽详细,如:匪贼的脸型是圆是方、额头是宽是扁、颧骨是高是低,下巴是宽是尖。问及五官时则更为详细,如:眉势是扬是平还是八字,眉毛是长是短是浓密还是稀疏,有无断、疤、痣等特征眼皮是单是双,眼睛是羊目蟹目还是三角目,眼瞳较之眼白是大是小鼻子是长是短,鼻头鼻翼是何形态人中之长短宽窄嘴唇之大小厚薄……
许多细节,幸存者记得并不清楚,那天,他半夜到林子里解手,侥幸逃过一劫,至今惊魂未定,匪贼的相貌像噩梦一般印在他的脑海里,但那只是一个画面,他很难用语言描述准确。
暮青并不着急,她画一会儿,便命人将画递给幸存者看。画是图像,记忆亦是图像,比语言更为直观,画得像不像,幸存者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不像之处,暮青就命他指出来,而后对画像进行修改。改画时,她不命人备纸重画,而是用那干馒头渣将炭迹摩擦去,随后就在原纸上接着画!
在橡皮擦还没有被发明出来的时候,西方人用干面包屑当橡皮擦,暮青找不到干面包,只能用干馒头屑,虽然比不上橡皮擦好用,但注意作画的力度和技法便可。
此举此技令旁观者啧啧称奇,屏息静气,眼都舍不得眨!
暮青却只管作画,她边问边画,边画边改,由粗入细,逐层加深。一个时辰后,画纸上出现了一个头戴布巾,飞眉怒目,尖嘴龅牙的中年男子。
暮青命人将画拿给目击者看,那人见画之后脸色煞白,指着画喊道:“是此人!就是此人!”
暮青即刻又命人拿来一摞纸,照画临摹,只用了半日就画好了所有的画像,随后命人将画像紧急发往各县,张贴于城门,以便照画缉凶。
前往案发现场勘察前,暮青对庆州刺史道:“日后画像缉凶,须尽量写实,再画出那等张牙舞爪的画来,不必张贴于城门,贴去庙门便是,保准能镇魑魅魍魉,能止小儿夜啼!”
刺史一边擦汗,一边苦哈哈地应是。
随后,暮青通过勘察现场和验尸,确定了匪贼所用的兵器和行凶的手法,推断出这伙匪贼胆大狠辣,手法娴熟,绝非初次作案,于是命四州翻查近年来未决之匪案卷宗,通过比较作案手法,怀疑这是一伙自平州流窜来的匪贼,打劫商队是事先计划好的。
疑点随之显现,这伙匪贼犯案后将商队的财物洗劫一空,这其中不仅包括银两、票据,还有八车丝茶。这伙匪贼既是惯犯,理应知道打劫货物不仅撤离时麻烦,事后还要冒销赃的风险,没有只打劫钱财方便。且暮青执政,断案如神,丝茶之路上发了大案,她一定会亲自督查,这些亡命徒理应懂得权衡风险才是,为何还要做险上加险之事?
幸存者称,匪贼们将装载货物的车马赶下了林子,而后不知所踪。案发后,刺史府的捕快们在林子深处找到了被弃的车马,而货物不知所踪。
暮青勘察了林子里的现场,发现现场只有进入林子的脚印,却没有离开的,就像人与货物凭空消失了一般。
八车货物颇重,人搬动货物,怎可能不留脚印?
暮青心中起疑,仔细摸查现场周边,终于在枯枝落叶底下发现了车辙和脚印!
这伙匪贼甚是狡猾,他们早就在林子里准备了车马,撤离时凭借人多,用枯枝落叶仔细掩盖了踪迹。顺着踪迹摸查,发现这伙匪贼赶着车马往庆州方向而去,在林子里走了约莫两三里路,随后上了官道。
刺史道:“下官这就命人盘查城门守尉,依近日车马入城的记录,定能顺藤摸瓜,查到那伙恶徒!”
暮青冷笑了一声,望着庆州的方向问:“那八车丝茶是运往边境贩卖的,若未卖而返,不会惹城门的守卫起疑吗?”
刺史愣了,正琢磨此话之意,暮青又问道:“本宫问你,案发之后,你都做了哪些应急处置?”
刺史道:“下官命人张贴画像于州县城门,命捕快严加搜查案发路段周围的山林村庄,又命各县严加盘查过往行人,也到各钱庄和当铺下了协查公文,一旦发现有人持被害商队的票据前去兑换银两亦或典当贵重丝茶,立刻禀报官府。”
“这就是了,你的处置全都针对你庆州治下,而庆州之外……”暮青回身望向了边境的方向。
刺史忽明其意,不由嘶了一声,脸色青白。
暮青道:“这伙人很狡猾,他们怕掩盖的踪迹被官府发现,故而从州城方向上了官道,想要二次误导官府,让官府以为他们乔装成商队进城了。他们是惯犯,清楚官府办案的手段,从掩盖行踪的举动上来看,他们的反侦察意识很强,不太可能在犯下大案后回城自投罗网,唯一合理的去处便是两国边境开放的贸易市镇。”
刺史恍然大悟,“是啊!他们乔装成商队进入边贸市镇,销赃就变得轻而易举,且不会惹人起疑。待将丝茶贩卖掉之后,他们兴许还能改头换面,从匪贼变成商贾,从此改换身份,重新生活。”
“孺子可教!”暮青欣慰地笑了笑,对月杀下令时面色已寒,“立刻发函岭南,命乌雅阿吉协查此案,决不可使这伙恶徒为祸我大兴!”
“是!”当日,月杀即派出一队神甲侍卫持皇后手谕和嫌犯画像前往岭南。
事情不出暮青所料,十天后,那伙匪贼果然在边贸市镇上被乌雅阿吉亲率的岭南兵马擒住,一个不落地锁入囚车,由两国兵马交接押送回了庆州州城。
游街过巷那日,匪首的相貌和城门上贴着的画像一比对,说九成像都是谦虚,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是绝了!
鄂族百姓越发认定暮青是神女下凡,两国则趁此机会联手剿匪,在商路和边贸市镇上增派军队镇守,以保护商队的安全。
丝茶之路上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和热闹,鄂族的商队进入南兴的边镇贩卖丝茶时谈起神女殿下,无不神情自豪。
对此,南兴的商队却嗤之以鼻,你国神女殿下?那是我国皇后殿下!
据说,曾有两个商队因争论此事险些大打出手,惊动了衙门,知县一问缘由,顿时哭笑不得,此事一时间传为民间笑谈。
这桩案子破获之后,崔远对画人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想学,暮青就叫他先从神殿里的摆设画起,一杯一盏,一瓜一果,进而画山石树木,画行人百态。崔远常常逮着个殿值就画,惹得殿值们叫苦连天。
嘉康五年夏,暮青驾临中州南部考察农事,偶然在乡间的一座木桥下发现了一具浑身是血的女尸。桥下潮湿炎热,尸体周围已经聚集了成百上千只雌蝇,崔远想要钻进桥下验尸,被暮青拦住了。
暮青道:“记住,眼下这时节气候,只需要半盏茶的工夫,一具血尸的周围就能聚集数百只苍蝇,两三个时辰后,就会有数千只雌蝇在尸体的眼耳口鼻里产下虫卵,再过两三个时辰,虫卵就会孵化成蛆。它们喜欢在黑暗潮湿的地方产卵,而桥下遮光,正在暗处,你莫说接近尸体,在离尸体一两尺开外就会遭到蝇虫的滋扰,对它们而言,你的眼耳口鼻同样适合产卵,如果你不想自己的七窍里出现虫卵的话,就得先用纱笠将自己罩住,隔绝蝇虫,方能靠近尸体。”
衙役急忙去附近村庄里寻来了几只纱笠,暮青、崔远和呼延查烈都戴了一只。
香儿掩嘴笑道:“王爷戴这纱笠,活脱脱一个小姑娘!”
呼延查烈一心跟在暮青后头去那桥下,没空理会这碎嘴的丫头,只是在滑下田坡时故意甩了甩小袖子,一股子扬尘呼啸着朝香儿扑了过去!
血影气得牙痒,心道这小子的功力日渐精进,明日是不是该加练了?
香儿却毫不在意,尘土未散尽,她就探头探脑地往桥下看去。
血影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
香儿道:“看看都不行?要不是担心娘娘又执政又授徒的太过操劳了,我也跟着学学验尸去!”
“你学验尸?”血影笑了,“你一个小丫头,学验尸做什么?”
“丫鬟就不能学验尸了?你没听人说,技多不压身吗?你看皇后娘娘,能执政能断案,能兴农能治水,连画都画那么好!你能比吗?”
“……”行吧!血影已经看开了,反正这丫头就是憧憬皇后娘娘,憧憬个女子总比憧憬个男子好吧?
俩人在田坡上斗着嘴,暮青在桥下看着崔远验尸,以往这等场合,她必定会斥责一句死者为大,命二人严肃些,今日却只当没听见。
香儿这丫头看似叽叽喳喳没心没肺,实则心事很重。五年了,姚惠青仍被困于盛京,香儿从焦急到绝望,越发自责当初没能留在密道里陪她家小姐共患难,她心中积压着的情绪需要排解,故而血影常跟她斗嘴,她到了神殿后,也常跟杨氏和御厨学菜式。她需要找些事做,才不会让一些情绪将自己吞噬。
这种状态,暮青两年前经历过,所以理解。她没有香儿这么乐观的性子,能自娱解压,这两年,若不是步惜欢将这些熟悉的人送来她身边,难以想象她会不会在孤独与思念里熬出心病来。
这两年,吃着杨氏做的膳食,看着身边的崔远,听着血影和香儿斗嘴,她有时会有一种还在都督府里的错觉,只是起居多了彩娥和小安子的照顾,身边又多了一个孩子。
日子热热闹闹的,眨眼就过了两年。
这两年,她与步惜欢常通家书。在教导呼延查烈时,除了月杀,身边一向不留人侍候。月杀会将她和呼延查烈的言谈记录成书信发往汴都,这是她的意思。那年,她曾答应过步惜欢,他们之间不可藏事,无论她做何事,都要让他知道她的心思,苦乐同担。而今他们虽然远隔两地,但此诺绝不毁弃。
记得就是从那时起,步惜欢的家书总是一寄两封,一封谈情说爱话相思,一封谈军论政话国事。
南兴朝中的事,大到新政改革,小到人事调迁,步惜欢也从不瞒着她,常在信中谈及他制衡朝堂、处理国事时的心术和对大局的远见。这人从没问过她跟呼延查烈说的那些史事从何而来,但他总会在家书中参与他们的辩题,以帝王的身份谈他的看法,每阅家书,她都能获益良多。
她知道,他在教她政事。如同当年她不懂儿女情长,他便耐着性子教她懂得,而今她身居神殿执政四州,他远在汴都,仍千里传信,教她政事。
家事也好,国事也罢,他总是教她等她,不惧岁月漫长。
阿欢,你把所有的热闹都送来了我身边,守着我的初心……那你呢?这两年,你是怎么熬的?
每每想起此事,暮青都心疼不忍,也就再不像从前那般写那三言两语的家书。可她是个寡言之人,尤其在说情话上实在不及某人,每每看信,读着他那些变着花样儿的撩拨之言,她都恨得牙痒,怀疑这人是不是借朝廷科举取士之便网罗了一批擅作闺怨诗词的酸秀才,不然哪来的那许多艳诗春词、哀婉之调?数数这两年家书中的诗词,都可以刊集成册了!
于是,她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开始以画回敬,就像在岭南时那般,只要他的家书中作有艳诗春词,她就回以春宫秘图。两年来,她画的春宫图也多到可以出本素女经的地步了!
有时她会想,似他们这样的帝后,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哪日家书秘画若流落到民间,怕是要把天下人的眼珠子给惊掉了。
想当年,她初学画时,若有人告诉她,有一日她苦练出来的画技会用来画春宫,她是死也不会信的。
可如今,她不仅画了春宫,还常尝试着以憨拙的画法画些日常琐事。呼延查烈练功时,她画血影和香儿斗嘴时,她画崔远把殿值追得四处躲避时,她也画。连去年丝茶之路上发了大案,她回到中州后都画了一幅神殿图,殿门上贴的是张牙舞爪的凶犯画像,不但魑魅魍魉见之四处逃散,连坐在大殿飞檐上的神兽都被吓回天庭了……
他把热闹都给了她,她便换了个方式,将热闹又送回了他身边。
他们就这么相互守护着,等着三年期满,夫妻团聚。
为实现安定四州的约定,暮青一日也不曾懈怠,寒来暑往,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三年来,丝茶之路热闹了起来,两国的贸易往来如火如荼兴农治涝之新政在中州南部试行之后,朝廷已下令在延州正式施行鄂族法典严酷,每至祖神生辰,暮青必借大庆之机废除酷法,而今九州之法度虽然尚有不同,但鄂族割鼻割舌、剜眼断肢之致残酷刑已遭废尽神官的残部在武牢山一役后元气大损,三年来遭神殿鬼军和神甲军的联手追查围剿,已销声匿迹一年有余。
三年来,暮青提点刑狱,时常亲自侦办大案要案,体察民情,考察农田水利诸事,政绩斐然,百姓爱戴。如今,百姓告状已能自觉地前去衙门击鼓,而非前往神庙。官吏断案、仵作验尸,方法经验虽然都还有待提高,但相比暮青执政之初已有很大的进步,无冤录已成为官府办案的指导书籍。
三年来,鄂族的女子和孩童皆已不再受旧神权之害,四州的治理和鄂族百姓观念的改变虽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新政的实施皆已步入正轨,洛都朝廷接手之后,只要沿着前政治理下去,四州之长治久安就能实现。
一进六月,暮青就开始着手交接政务,日子变得难熬了起来,看着小安子和彩娥高高兴兴地准备回汴都的事,暮青竟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心中担忧了起来。她怕在这节骨眼儿上突然间出桩什么事,绊住了腿脚,她又走不了了。
但这一回,她多心了。
六月初八,离月底还早着,洛都的传旨宫人们就带着浩浩荡荡的接引仪仗来神殿道喜,说四月十八,大图复国三年庆礼那日,南兴的使节团就到了洛都,向大图朝廷递上了求亲国书,巫瑾已经准了。
只是……
求亲国书不止一封,而是两封。
题外话
伪二更来了,容我笑一会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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