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暂时认她作师父,若是想要将来与她结为道侣,就别拜师了。若只是当那一双野鸳鸯,倒也无妨。”

黄花神盯着那名被刘蜕强塞给自己的包袱斋,催促一句,“早做决定。”

田湖君懵了。

年轻修士也好不到哪里去。怎么这位乌桕道友,听着很像是书简湖野修的邪门做派?田湖君的名号,倒也听说过,好像是那截江真君刘志茂的首徒,顾璨那混世魔王的大师姐?一想到顾璨这厮,年轻修士便愤愤不平起来,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种滥杀无辜的狗东西,怎么也能活着走出书简湖,甚至成为了白帝城那位郑城主的亲传?换成我该多好!

年轻修士环顾四周,一下子便胆寒起来,怎么看都像是个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黄花神讥笑道:“这会儿死到临头,才晓得怕字是怎么写的了?”

年轻修士毫不犹豫从袖中摸出那颗小暑钱,抛向那位杀气腾腾的乌桕道友,“我就这么点家当,道友犯不着杀人,若是事后被大骊朝廷追究起来,道友仙术再高,也是一桩麻烦事。”

黄花神以麈尾将那颗小暑钱卷给田湖君,“就当是你给田岛主的拜师礼了。忘了询问道友,叫甚名甚?”

年轻修士硬着头皮说道:“元承负。”

黄花神点点头,“名字不俗。”

田湖君哪怕内心腻歪至极,仍是接住了那颗小暑钱。

黄花神打趣道:“只是身弱担大名,道友就不怕半路夭折?”

元承负说道:“赌呗。”

黄花神目露赞赏神色,说道:“好!那你敢不敢再赌一次?”

元承负好奇道:“怎么讲?”

黄花神指了指田湖君,“赌我会不会施展定身法,由着你带她走入青玄洞,巫山云雨一番,还能不死,继续登山?”

元承负目瞪口呆。你们书简湖走出来的狗东西,一个个路子都这么野的?

田湖君脸色惨白。

就在此时,青玄洞内走出一位面如冠玉的儒衫青年,元承负便有些自惭形秽,这位面生的道友,莫非是青玄洞的主人?

黄花神一愣过后,便二话不说,施展压箱底的一门本命遁法,瞬间离开猿蹂栈数百里,却被那儒衫青年一伸手,遥遥拽住魂魄,手掌往回轻轻拖拽状,就将黄花神的魂魄从肉身中剥离开来,身形犹在云海中的乌桕道友,立即落了个魂不守舍的下场。黄花神忍着疼痛,思量一番,还是乖乖御风返回原地,手捧麈尾,作揖道:“学生黄花神,见过先生。”

田湖君如释重负,至少他在场,黄花神肯定不敢胡来。

顾璨伸手一抓,将那柄麈尾驾驭在自己手中,黄花神的魂魄归于肉身原位的同时,顾璨一挥麈尾,环住后者的脖颈,手腕拧转,便将黄花神的头颅给割掉了,所幸后者偏门路数驳杂,迅速掐了一道法诀,抬起双臂,立即将自己那颗脑袋拿住。

元承负都快吓得当场尿裤裆了。

顾璨淡然道:“黄花神,忘记我是怎么叮嘱你的了?我允许你为恶,只要瞒得住我这个先生,就算你本事,因你而起的一切后果,师徒分担便是。但是只要被我抓到现行一次,就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黄花神双手捧着的那颗脑袋,嘴唇微动,脸上浮现出一股狠厉神色,“学生认栽,动手便是。”

顾璨脸色如常,一抖袖子,洞府外边的空地上便凭空出现一只青铜大鼎,沸水滚滚,再卷动拂尘,将黄花神丢入其中,最后以秘法设置禁制,将黄花神整个人闷煮其中,很快就传出一阵阵痛彻心扉的哀嚎声响,只是片刻之后,便响起苦苦求饶的话语。

元承负瘫软在地,直到这一刻,他都信了,先前那个老家伙是刘老成,女子是田湖君,眼前儒衫青年,就是顾璨!魔头顾璨!

顾璨看了眼这个年纪轻轻的包袱斋,笑道:“无妨,你以后就跟着田湖君去素鳞岛修行,至于将来能不能走到半山腰,大概要看这位乌桕道友扛不扛得这点磨砺了。田师姐,就由你领着他返回书简湖?”

田湖君战战兢兢道:“没有任何问题。”

顾璨将那柄麈尾轻轻抛给坐在地上的元承负,微笑道:“送你了,慷他人之慨,不必致谢。至于郑居中的亲传身份,送不了你,你也接不住。”

元承负见那麈尾丢过来,别说什么伸手接住,一个驴打滚迅速躲开,生怕有诈。

顾璨面无表情,田湖君觉得谐趣,只是忍住笑,突然发现顾璨投来视线,田湖君悚然敛容,瞬间背脊发凉。

顾璨说道:“带上元承负和麈尾,立即返回书简湖。”

田湖君不敢有任何犹豫,驾驭水法,凝聚出青色云朵,将那柄麈尾和年轻野修一并摔入其中,她飘向云头,再施展障眼法,敛了行踪,去往书简湖。

顾璨闲来无事,便捡了一些枯枝过来,蹲在地上,丢在大鼎下边,搓动手指,将其点燃。

其实大鼎水沸,是那部《截江真经》的一节道诀,燃木生火,真就是做做样子了。

顾璨突然站起身,疑惑道:“怎么来了?”

郑居中笑道:“看看结果。”

顾璨好奇道:“什么结果?”

郑居中说道:“近距离看看白景道友的选择。”

顾璨愈发纳闷,“那谢狗想要递剑斩鬼?吃了它作为大道资粮,作为跻身十四境的一架梯子?不对吧,好像她现在做的,可是散道之举。”

郑居中答非所问,“只言俗子口舌之欲,饱餐之人,会不会生出饥饿感觉。”

顾璨说道:“当然不会。”

郑居中望向大骊京城那边,“所以选择散道之后,就是白景顿感饥肠辘辘之时。”

顾璨说道:“那就吃呗。毕竟是一头十四境鬼物,够她大朵快颐好几顿了。”

郑居中笑了笑。

顾璨突然暴跳如雷,额头青筋暴起,直接破口大骂道:“郑居中,你这个狗娘养的东西!”

郑居中不以为意,“猜对了,我当时其实给白景提了两个建议,指出了两条极高的合道之路,被我摆在明面上的那条大道,确实是过于虚无缥缈了,白景也做不到所谓的斩尽人间剑修……但是吃一个留在人间、而且没有来路的‘半个一’,明显要更简单些,关键是有立竿见影的大道裨益。”

顾璨眼珠子布满血丝,“你不是答应了崔瀺,要为他护道一程?!”

郑居中微笑道:“顾璨,我且问你,怎就不是护道了?崔瀺为他打造了一座书简湖,是护道。”

顾璨瞬间冷静下来。阻拦郑居中是痴人做梦,但是该怎么提醒他?以心声直呼其名,无果,想要联系刘羡阳,同样无用……

郑居中双手笼袖,微笑道:“那我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彻底认清自己的本心,到底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抑或是个……好人?如此护道,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

顾璨问道:“郑居中,你到底想要做到哪一步?”

郑居中绝对不是那种装神弄鬼的人物,他做的所有事情,最终结果,一定只会比他说的狠话更狠。

郑居中说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拭目以待。”

顾璨咬牙切齿,嘴角渗出血丝。

郑居中淡然问道:“若是你死了,就可以让他再无半点心结,顾璨,你死不死?就在现在,给出答案,兴许还有转机。”

顾璨低下头去,默不作声,浑身颤抖。

郑居中笑道:“人啊。”

————

老莺湖乙字号院子外边,大绶王朝还有几位随从,心急如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是嘴上不敢说什么,脸上也不敢表露什么愤慨,大骊王朝这边从头到尾就没有人跟他们说话,就只好站在原地。他们没有高弑那么幸运,不幸中的万幸,是还活着,没有跟着皇帝陛下一起“殉国”,就算已经两国宣战,总要讲一讲不斩来使的道义吧?

巡城兵马司官吏骑卒已经将地面收拾干净,大绶皇帝殷绩的那具尸体,也不过是拿竹席一卷,暂时丢到墙角那边。

永泰县知县王涌金和他带来的那拨县衙胥吏,一个个噤若寒蝉,不知道今晚是去刑部,还是北衙过夜?

北衙主官洪霁单独一骑,策马提戟去往老莺湖园子大门那边,兔崽子们还不错,挡住了礼部和鸿胪寺两拨文官老爷。

听到不急不缓的阵阵马蹄声,再等到洪霁骑马跨过门槛,两位北衙校尉都已让出中间位置,持鞭拱手道:“洪统领。”

洪霁点点头,横放长戟在马背上,笑呵呵与外边的文官们说道:“你们都散了,国师已经亲自着手处理此事,陛下那边也已经有了决定,你们可以回去等候发落了。”

司徒殿武满脸呆滞,闹这么大?陈国师已经大驾光临老莺湖了?

秦骠却是皱眉不已,立即听出了些门道。听洪统领的口气,是陈国师先到了老莺湖,皇宫那边才有了消息传到这边的园子?

只是秦骠有些担心,洪统领这番言语,将陛下放在了国师后边,会不会落了个把柄,万一被有心人借机大做文章?

洪霁眼尖,何况就秦骠这小子的脾气,他撅个屁股就知道想拉什么屎。

洪霁笑呵呵道:“秦校尉,苦着张脸想啥呢?太久没抽刀子去战场砍人,在咱们北衙过惯了安逸日子,就开始琢磨起官场门道来了?”

秦骠脸色如常,说道:“洪统领,我这叫入乡随俗。如果没记错的话,最早还是你教我的?”

洪霁冷笑不已,提起长戟,轻轻戳了戳秦骠胸口甲胄的护心镜,“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趁早从北衙滚蛋,我也不耽误你小子的升官发财,游山玩水也好,故国重游也罢,咱们就当好聚好散了,菖蒲河的那顿践行酒,免了,太贵,就我那点俸禄,请不起。万一以后哪天我去了南边边境,再让你小子好好破费破费,到时候你总没脸再跟兄弟们哭穷了。”

秦骠脸色微变。

司徒殿武挤出笑脸,赶紧打圆场几句,“洪头儿,假公济私,在园子里边偷喝酒啦,喝高了说酒话?跟自家兄弟也太不见外了,官大就是牛气,啥时候去边关升官带兵啊,把北衙头把交椅的位置让给秦骠好了,他媳妇孩子都在这边呢,我还打着光棍,就委屈自己一下,跟着你去边境喝马尿,如何?”

洪霁摇摇头,“北衙没我不行。”

司徒殿武用马鞭指了指园子里边,压低嗓音问道:“老洪,你与我说句实话,那边谈得怎么样了?陈国师瞧见大绶皇帝没有,他们是哪里见的,甲字号院子的酒桌那边?”

洪霁揉了揉脸颊,叹了口气,“早就见着了,倒是没去桌上喝酒,捣浆糊。”

校尉秦骠目视前方,嘴角泛起冷笑。国师绣虎当年叛出文圣一脉,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司徒殿武呆滞无言,沉默许久,猛地一挥马鞭,重重叹气一声。

洪霁目视前方,说道:“动手打人的侍女崔佶那颗脑袋,已经在老莺湖里边了。我刚刚让人捞起。”

司徒殿武默然,他毕竟不是老百姓,他是篪儿街的将种子弟,他知道这里边的学问,雷声大雨点小,雷声是给百姓听的。

秦骠不易察觉地摇摇头,眼中失落的神色愈发浓重。

洪霁继续说道:“喜欢耍嘴皮子的大学士蔡玉缮死了,是个修士,听说境界不低,好像是仙人来着,国师见面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整张嘴巴都粉碎了,后来国师再给他一个重新好好说话的机会,蔡学士了不起,风骨凛然,于是当场毙命,也算忠心为国、得偿所愿了。虽说异朝为官,倒是一条汉子。”

广场上的礼部鸿胪寺官员们面面相觑,这是跟大绶朝彻底撕破脸皮了?

司徒殿武看了眼秦骠,秦骠显然有些意外,眼睛一亮。这都敢杀?这都能杀?殷绩殷邈父子不得暴跳如雷?

司徒殿武试探性问道:“那个用心险恶的皇子殷邈,是挨了个大嘴巴子?还是去老莺湖学魏大公子凫水了?”

秦骠欲言又止,提起马鞭蹭了蹭脸颊。

洪霁哈哈大笑,“就这?再猜!放开胆子,往大了猜!”

司徒殿武小声说道:“总不至于被国师一巴掌拍死了吧?”

洪霁摇头道:“不是。”

司徒殿武眼神炙热,道:“老洪,你就别卖关子了,当自儿个是酒楼拿惊堂木的说书先生呢,速速道来!”

洪霁轻轻拍打着长戟,微笑道:“咔嚓一声,国师把他的脖子给拧断了。”

秦骠震惊道:“真把那小崽子的脖子给拧断了?!”

洪霁嗤笑道:“殷邈那小崽子算个什么东西,咱们国师又是啥境界,你们就没点数?国师要是啥好脾气的人,能教出止境宗师‘郑钱’这样的开山大弟子?能当那最是排外的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要我说啊,你们这帮王八蛋,说到底,还是眼窝子浅了,在北衙跟我混了这么久,就没跟我学到半点真本事。”

负责把守大门的这拨北衙骑卒,哄然大笑。

洪统领在酒桌上跟他们吹牛皮不打草稿,那是一绝。此刻洪头儿显然没喝酒,倒是大醉。

司徒殿武手指撮嘴,使劲催了一声口哨。

鸿胪寺有个位置靠后的年轻官员,以拳击掌,这就对了!

秦骠眼神熠熠,憋了半天,只憋出两个字来,“痛快!”

洪霁啧啧出声,斜眼道:“秦校尉,不搬家啦?北衙是座小庙,最大的官帽子,就是我洪霁的从三品,我只要一天不挪窝,就会耽误你跟司徒殿武升官发财一天啊,不憋屈?”

秦骠霎时间满脸涨红,粗着脖子骂道:“洪头儿你一个大老爷们,尽打听一些别人家里的事情,也不害臊,真当我是你上门女婿啊……”

洪霁正色说道:“秦骠,你跟我进园子,等国师返回此地,我会帮巡城司校尉秦骠,跟他讨要一件不累的脏活做。对了,差点忘了问你一句,你敢不敢做?”

秦骠笑道:“废话!”

洪霁拨转马头,“去给大绶皇帝殷绩收尸。”

秦骠一愣过后,迅速策马跟上,狞笑道:“没白来!”

既是说没有白来一趟老莺湖,更是说没有白来大骊王朝。

————

落魄山的近邻,一边是开辟为山主私人道场的扶摇麓,一边是陆神作为道场多年的天都峰。

陆神走出临崖的屋舍,凭栏而立,看那落魄山集灵峰神道之上,山顶剑修与山脚道士之间的大道对峙。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听廊道的脚步和言语声音,是一位中五境修士,陆神却是一瞬间就祭出神通,一条无形山脉从观景台蔓延向门外,将那境界低微的山中道人给禁锢在“山脉”中。

果然,那道人“走出”山脉,径直来到了观景台这边,站在陆神身边,问道:“陆神,你已经亲眼见到了。”

陆神知道这个家伙的言外之意。

邹子是问他陆神。

如何,这就是纯粹剑修。十四境已经如此,十五境又该如何?

与善恶有关吗?对错是非有用吗?天地人间,当真能够承负吗?

已是飞升境圆满三千载的陆氏家主,依旧是艰难开口道:“何至于此。”

邹子问道:“不必如此?”

陆神感慨万分,竟是有些伤感,喃喃说道:“天地也想瞧见一二新鲜面孔,如今有了,你又何必打杀了。人间是我们人间的人间,不是你邹子的,不是我陆神的。也许你做的,是对的,千真万确,但是我就是没来由觉得有些……大道无情,没有人味。”

————

高台。

对于陈平安断定他是庞鼎,殷绩置若罔闻,依旧高高举起那只手,自顾自说道:“我也不劝你。”

“这么多年以来,比盟友更盟友,只是在暗中实打实帮你,而且做好事不留名,陈山主,想不到吧?”

“如何谢我?”

听着殷绩看似神神道道的混账话,陈平安一言不发,走到高台边缘,坐在那边,双手笼袖,想了想,掏出那只相伴多年走过千山万水的养剑葫,闷不吭声,喝了口酒。

殷绩来到他身边一起坐下,双手抱住后脑勺,意态惫懒,微笑道:“陈山主,何必这般为难呢,吾有一法决狐疑,不妨听听看?简单,实在是太简单了,假装不知即可,瞒骗天下人不容易,骗个自己,放过自己有何难。”

陈平安左手拿着酒葫芦,右手抬起,摆摆手。

殷绩竟然当真不继续蛊惑人心了,大概是他觉得过犹不及,反而就没了意思吧。

殷绩转头看了眼还很年轻的男人,头别木簪,青衫长褂,腰悬双剑……身份越多,所谓的大道成就越高,就越可怜,很可怜的。

他像是自言自语说了句话,殷绩得偿所愿,笑着点头,说有何不可呢。

年轻人放下酒葫芦,手中多出了一片树叶,吹起了一首悠扬明澈的乡谣,可能是在家乡学会的,也许是在异乡听来的。

殷绩坐在一旁,轻轻拍打膝盖。

刚才陈平安说,再让他多看几眼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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