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淋淋的字迹,铁画银钩,背后是血流成河,白骨如山,使闻者战战,见者惊心。
“凉州无归客”之名,很快传遍天下。
因着他所杀之人皆有不小的罪行,铲除之后,一方百姓都感恩戴德,故而人人称颂,甚至编成童谣,在街头巷尾传颂。而那些先前犯下累累恶行之徒,更是成日心惊胆战,收敛了许多。
有这位无归客拔出民间毒瘤蠹虫,加之新帝赦天下,减赋税,一时间,虽天地仍在晦暗昏沉中,民间却竟有河清海晏的气象了。
只是三月之后,坊间流传的言论,又有了新的变化。
说这“凉州无归客”,铲除恶人是真,杀人如麻,毫无人性也是真,杀数百人只在眨眼之间,如何让人不害怕?此人手下血债累累,若他杀完了罪大恶极之人,少不得便要找轻罪之人,继而发展到无罪清白之人……此人暴戾恣睢,杀戮成性,若放任下去,长此以往,恐怕是天下之祸。
再加上如今这万古长夜,民生也不知还能支撑几年,天下危矣!
也有说法,有人认出了无归客使的那一招“天意如刀”有凤凰山庄的遗风,加上他那深不可测的修为,此人必然就是凤凰山庄从修罗地狱里复活的“邪凤”。铁证便是他身边那个看上去仙气飘渺,实则令人不齿的东西这人本是凤阳殿下养着的小白脸,凤阳殿下被皇后献祭,死于凤凰山庄祭天台,这人转眼便投了新主子,靠着几分颜色,继续做那小白脸、美娈宠,与那人行为暧昧,眉眼含情,凤阳殿下九泉之下得知,又当作何感想?
林疏只当没听见,倒是萧韶听见后,废了不少议论他是“小白脸”云云的人
而对于那些说萧韶“暴戾恣睢”“杀戮成性”的言语,即便传到了萧韶耳朵里,也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默认。
世间的肮脏,岂是一时半刻能够澄清,这样杀人,确实太多了。但林疏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萧韶一直神智清明,未有一丝失控之时。
既然如此……或许萧韶自有他的道理。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月,十二月里,传说江州有一处梅花山谷,萧韶带林疏前去赏玩。
天还是黑压压的,梅花虽艰难开出来,但稀稀落落,并不如往年好看,只一片清寒芬芳,尚算怡人。
他们在一座小亭中说着话,面前摆了酒,正浅浅啜饮,却瞧见远处路上遥遥来了三人。
这身形,林疏一眼就认出,有一个是果子,一个是盈盈,还有一个……却是个小和尚。
萧韶亦看见了,却没有上前,
“你去罢。”他道:“他们不可近我身。”
林疏便离开亭中,往那里迎去。
就见盈盈跑了过来,扑到他怀里,花瓣一样的小脸,一见他,眼睛里立刻汪了眼泪。
林疏把盈盈抱起来,盈盈把脸埋在他肩上哭,她还是不会说话,只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不一会儿便湿了他的肩膀。
果子和那个小和尚随后过来了,果子这次倒没女装,穿了一身漂亮的红衣,俨然一个正当年华的漂亮少年郎,只听他道:“你们久没有消息,江湖上……又全是那样的传闻,我们便来寻你们了。”
说罢,又拉过那个小和尚:“这是我朋友,拒北城认识的,你以前知道。”
小和尚朝他行了一个出家人的礼节:“林施主。”
林疏看那小和尚,见他约莫十三四的光景,和果子差不多大,眉清目秀,一双眼清澈沉静,通身的清静灵气,非同一般,也不知是哪位得道高僧的爱徒,怎么被这只果子拐带出来了。
他问果子为何不穿裙子了。
果子嘁一声说,贼和尚不想近女色,一看见我穿裙子就要闭眼入定,我烦得很,这次就没穿。
林疏有点想笑。
他们说话的空档,盈盈也哭完了,红通通的眼睛望向远处的萧韶,扯了扯林疏的衣襟。
果子也道:“不往那边去么?”
“他现在体质有异,你们近他身后,神魂会有损,”林疏道:“先回去罢,此间事了,我们会回去。”
“可流言说……”果子显然有些急了。
林疏摸了摸他的头:“千秋功过,且留待后人评说。”
“我……”果子眼眶有点红,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最后道:“我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你们,一定……保重。”
林疏:“好。”
果子又看看盈盈,说:“我也要抱。”
盈盈扁了扁嘴,从他身上下来。
果子在林疏身上蹭了蹭。
林疏叮嘱他要好好习武,照顾妹妹,不要总是出去拈花惹草,也不要平白耽误人家小和尚的修炼。
果子抹了抹眼睛,说我知道了。
他抱回盈盈,对她道:“他们有正事,我们走吧。”
盈盈纵使百般不愿,但还是眼里含着泪,点了点头。
就在林疏要转身走时,却听见一道清澈声音:“施主留步。”
是那小和尚。
林疏脚步顿了顿。
就听他道:“亭中那位施主杀孽太重,已无法洗清,还望施主劝解他放下屠刀,以免来日横遭天谴,永世不得超生。”
说罢,他便退至一旁,垂眸轻捻佛珠,似乎言尽于此。
林疏却呆立当场,脑中晴天霹雳。
杀孽太重,横遭天谴,
横遭天谴。
他眼中场景闪回,想起萧韶先前翻看的那些志异怪谈,写无恶不作之人,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这世上,已无人能伤萧韶。
还有谁能伤他?谁能破解这万古长夜中天地万物的怨怒?
他仿佛大梦惊醒,刹那间洞见关于萧韶的所有内容,眼前恍惚,几乎要站不住。
他稳住呼吸,对小和尚道:“谢过小师傅。”
小和尚没有说话。
他转身走回萧韶的位置,看着他自斟自饮的好看侧影,短短几百步间,光阴涨落,四季轮转,仿佛已走过一生。
只有萧韶的身影没变。
他想,是了。
萧韶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从没有变过。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
见他回来,萧韶起身,执起他的手,道:“我们走吧。”
林疏面色如常,语气也如常,轻轻道:“好。”
便向着梅谷的出口缓缓行去。
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似有人跑过来,又有争执之声,是无缺把盈盈拉住了。
萧韶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却听见身后不远,忽然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娇软的声音:“爹爹……”
林疏感到萧韶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猛地收紧了。
那是很小很小的女孩子的声音。
听到这样的声音,你立刻会想起她小而软的身子,雪白纤细的胳膊,乌黑柔软的头发,漂亮而怯生生的眼睛,身上清清淡淡的香气。
是盈盈。
他们的小女儿。
她是不会说话的。
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一句悲切近似哭喊的“爹爹”。
许是见他们谁都没有回头,盈盈的声音大了一些,哭腔更加明显,甚至已经喘不过气来。
“爹爹!”
“爹爹!”
“爹爹,别走……”
“爹爹……”
声音在十二月呼啸的寒风里,渐渐远了,散了。
但凡是世上做过父亲的男人,听到这样娇滴滴又撕心裂肺的的哭泣哀求,都会立刻回去把女儿搂在怀里,告诉她,爹爹不走,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但萧韶一次都没有回头。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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